别笙垂目思索了下,道:“世人都说百节长青之竹,想来应当是它的那一段傲骨。” “只有一半,”巫庭铺开一张宣纸,“竹有君子之德,亦有大王之雄,虚怀若谷更不乏筋骨,所以画竹时,既不可过于刚直,也不能过于弯折。” 他说着已蘸了墨宕开一笔。
第64章 殿前香(六十四) 枯瘦相生, 绵延生动。 “生叶时虚起,秋竹崷崒, 秋风冷峭, 便不可有柔而垂婉之态。” 他的笔落的劲利,不曾有半分迟疑。 这之后又转用淡墨添了三两枝远竹。 运笔一蹴而就,不见滞塞,巫庭画完后搁下了笔, 他偏头看向别笙, 神态带着些许放松, “可看出几分来?” 别笙的眼睛在巫庭作画时眨也没敢眨, 小脸也绷的紧紧的, 完全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他抿着嘴巴, 很保守的说:“一点点。” 巫庭听着别笙的话, 以为他是自谦, 是以退到一边,让出来个位子给别笙, “那你试试。” 别笙肃着小脸“嗯”了一声, 他走到书案正中,先将巫庭方才用过的那张宣纸揭起, 挂到一旁晾干, 而后又用白玉镇尺将新纸压好,待一切准备停当了,才提笔。 蘸墨之后, 深吸口气, 学着巫庭的模样从上往下一气呵成画完了竹体。 架势倒是摆的有模有样,只巫庭看着纸上墨迹交杂的竹体, 面上的闲散之态去了一些。 别笙一心专注在眼前的画上,也就没怎么注意巫庭的脸色,他画完了竹体之后,开始琢枝叶。 巫庭看着看着,唇角逐渐压平,他瞥了一眼俱是往下耷拉的竹叶,又看了一眼别笙满心投入的模样,指腹在案上摩擦了一下。 到底没吭声儿。 小半个时辰后,别笙终于停了笔,他长舒出一口气,将湖笔搁下,“殿下,你看我这竹子画的如何?” 巫庭:“……” 说真的,并不如何。 只能看出来,对方听懂的的确只有一点点。 但瞧着别笙鼻尖隐隐浮出的细汗,思量再三,还是没有直接道出了画中不妥之处,而是尽量委婉道:“竹体讲究一个墨色匀亭,你的手不稳,这里有些浓淡不均了。” 说完又道:“之后每日练习大字时多加十张。” 别笙听到功课又多了,心尖控制不住的颤了一下,但还是咬咬牙应承下来了,“好。” 巫庭接着道:“方才我说竹体不可过于刚直亦不可过于弯折的意思旨在自然,而不是叫你往偏斜去画。” 别笙看着自己歪到一边的竹子,羞愧的低下了头。 “另外你何时见过竹子的枝叶都是往下垂的?” 别笙叫他训的头更低了。 巫庭看着别笙越发往下的脑袋,打住话头没接着往下说,他停了停将话音缓和下来,“院中既然有竹,平日不妨常去观察一二。” “嗯……我会看的,”别笙说着抬目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了下去,他手指藏在袖中捏紧,张了张口,低声道:“殿下,我是不是叫你失望了?” 巫庭看着宣纸上画的可以说是一塌糊涂的墨竹,站在那一时没说话,只转眼间瞟见那只黄杨木的盒子,心里到底塌下一点,“没有。” 他走到别笙身后道:“再教你一遍。” 别笙看着巫庭几乎是要手把手教他的架势,有些无措,但也不敢大意,忙凝神去听。 巫庭握住别笙的手,一点一点跟他讲解墨竹的画法,从运笔到走势、再到如何点苔,再是细致也没有的了。 别笙的身高要比巫庭低一些,两人这样前后交叠,叫他整个脊背都倚靠在了他身上,远远瞧着跟嵌进身后那人的怀里了一般。 不属于自己的气息灼在耳后,叫别笙忍不住躲了一下。 巫庭垂目看他一眼,道:“专心。” 别笙轻咬了下唇,“嗯。” 他往前一些,刻意让两人之间隔了点距离,不至于让巫庭影响了他。 动作间披在肩上的发略微散开,若隐若现的露出点儿莹白。 别笙的动作这样明显,巫庭哪里会注意不到,莫名的,这样退避的动作让他有些不悦。 低头看着别笙纤细柔嫩的颈,依稀能嗅出不知是发上还是骨肉里透出的漫漫软香。 几乎是诱着人把鼻尖凑上去。 巫庭喉咙动了动,脑海中明明是克制的想法,却是不觉间往前倾了倾身。 贴近了别笙的微微弓起的后背。 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别笙身子轻轻颤了颤,握着翠玉笔管的手也跟着有些不稳,“殿……殿下。” 巫庭“嗯”了一声,声音却有些低,“怎么了?” 别笙感受着身后袭来的烫人温度,脊背骤然生出了一片一片的战栗,他小声问:“殿下不接着教吗?” 巫庭看着别笙熏了粉的后颈,包着别笙手掌的力道紧了紧,“现在教。” 他将别笙萦在怀中,挨的几乎有些过于近了,夹着隐晦的厮磨。 别笙躲无可躲,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听他说。 勉强将要讲的东西说完了,巫庭才退开,“大概便是这些了,平素多练,不要懈怠。” 那股子烫人的温度离开之后,别笙脊背不可抑制的冷了一下,同时心下也松了口气。 听完巫庭的话后,他握着笔道:“我知道的,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嘛。” 从前巫庭也觉得别笙笨,可现如今听他自己说,心里却生出了点儿不舒服来,他淡声道:“我不收笨徒弟的。” 别笙“哦”了一声,声音很低。 带着点儿失落。 巫庭看他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怎么这样都听不懂?” 别笙被巫庭猝不及防的动作弄的惊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耳朵尖又热了,他小声道:“殿下不是嫌弃我笨吗?” 巫庭看他垂着头不自信的模样,声音少有的温和,“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何时有否认过?” 别笙抬目,正好撞进巫庭琥珀色的眸子中,里面噙着点儿笑,带着春风拂波的清淡柔和。 他指尖撑在书案,忽然明白过来巫庭话中暗藏的宽慰,“谢谢殿下。” 巫庭没就着这个说下去,“既如此,我便回宫了。” 别笙仰头看他,下意识的扯住了他的衣裳,“殿下要走了吗?” 巫庭看着别笙的动作,轻笑一声,“可是还有什么要问的?” 别笙摇了摇头,很快又点了点头。 巫庭道:“有还是没有?” “有。” 巫庭站在那里等他问。 别笙指尖儿叠着,问他:“已经快过午时了,殿下饿不饿?” 这哪里算得上问题,分明就是挽留的话,巫庭看着别笙一直没松的手,没能抑制住笑了出来,“是有一些。” 别笙嘴角往上翘了一点,“那……要不要留下来用个饭?” 巫庭装模作样的考虑了一会儿,见别笙唇角快没了笑,也不逗他了,“也好。” 别笙闻言眼睛弯了弯,他松开巫庭的衣裳,出去叫侍女准备午膳,还特意嘱咐道:“今天的饭食清淡一些,再添个乌鸡汤。” 巫庭在屋内听到他说的话,眼底笑意弥漫。 等别笙回来了,他自觉好心道:“将你最近练的大字找出来,我给你看看。” 别笙脚步顿了一下,“怎么……忽然就要看这个了?” “怎么,”巫庭看着他,促狭道:“先生不能检查课业?” “可以是可以,”别笙主要是怕,他现在已经有些数不清自己每天要写多少大字了,父亲给他布置的,巫庭给他布置的,还有读不完的书,温先生留下来的画…… 不能想,只要一想,别笙就止不住的头疼。 他心头甚至起了点悔意,虽说同殿下太久没见想要叙旧,但……但要是这人再给他布置功课,他可能真的会欺师灭祖的。 巫庭没能看出别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见人不动,指节在书案上敲了敲。 别笙听出了其中的催促之意,有些笑不出来,“不能待会儿再看吗?” 让他先好好吃个饭。
第65章 殿前香(六十五) 巫庭看着眼尾垂下, 带了几分可怜相的别笙,稍一思虑就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不免有些好笑, “放心,不会再布置课业。” 别笙听巫庭这样说,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只到底还是信任居多, 在那儿站了会儿后抬步走到书架旁将前些时日写的大字取下。 积攒下来约莫也有百余张了。 他将课业抱到书案上道:“最下面的是这几天写的。” 巫庭道:“可有备朱笔?” “有的。” 因着别父给他批改功课时会用到, 便也常备下了, 别笙说着取出墨匣, 剔出一支朱砂墨, 又从窗下引来的清水中轻舀些研开。 待朱墨稍匀, 巫庭拾笔蘸了, 而后一张一张翻看, 刚开始还未觉出什么, 愈是往下,愈能觉出其中的不对来, 他瞧着宣纸上颇为眼熟的字迹, 抬目看向别笙。 他的眸光一转过来,别笙立刻悬起了一颗心, “怎……怎么了?” 巫庭搁下朱笔, 问他:“你临的是谁的字?” 别笙研墨的动作停住,“啊?” 巫庭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迎着巫庭直白的目光,别笙垂下眼睫道:“是颜司徒的。” 他说完瞧了巫庭一眼, 见他面上尤带猜疑, 似是不信,迟疑了一下后说了实话:“还有殿下的。” 巫庭手指紧了紧, 一股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为何要临我的字?” 别笙捏着墨锭没说话。 巫庭身子往前倾了倾,接着道:“怎么……不答了?” 他这样刨根问底的追问,自己都觉得怪异。 “颜司徒的帖子太过端严,我有些临不习惯,”别笙被他问的睫羽一颤,转目避开巫庭的视线,春山般的眉也跟着低了下去,“且殿下的字行之端雅,有雍容之象,现下更适合我一些。” 他原先临摹的确实只有那本《忠义堂法帖》,但越到后面越觉吃力,后来想起巫庭也行颜体,便两种都临了。 本也不觉如何,可巫庭这样咄咄,弄得他也有些忐忑了…… 别笙的话在巫庭听来,更像是欲盖弥彰,一个人去临另一个人的字,不啻于在身上覆了层无形的烙印,远比切切缠磨更为私密。 过往曾压下的遐思随着别笙遮掩的态度再次萦入脑海,片刻后几乎是明知故问的道了一句:“那字……是从哪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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