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处州城里,风和日丽。 细细的春风吹过城墙上的旌旗,旗帜招展。城墙下,杨柳摇曳。 柳荫下,裴觉手中端着承盘,轻轻走进房间里。 房内,周琰坐在窗下的几案前,借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看桌上的地图。她身上披着一件氅衣,额上还覆着一块退烧用的白巾。 周琰那一日淋雨着了凉,回来发了五六日的高烧,一直未曾退下去。 裴觉想劝他卧床休息,但他每日里都要亲自查看军情动向,又要看各处的情报,事无巨细不假他人之手,裴觉劝也劝不住,也只好由他。 就连额头上退烧的白巾,他都自己取下来四五次,四五次都被裴觉强行绑回去,他才作罢。 “国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裴觉将承盘放在桌上,看着周琰说道,“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 “谢谢小裴。”周琰说着话,却没有抬眼,还是盯着手中的图,“咳,放着就行。” “你先吃一点。”裴觉在周琰对面坐下,说道,“刚才让我放着的,放凉了都没吃。” 周琰自觉理亏了,只好把手中的图放下,微笑道:“我这就吃。” 他把地图搁到一边,伸手把承盘端到自己面前。 承盘上是一碗清淡的白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裴觉知道他喜爱甜食,还准备了一碟蜜糖。 周琰因为连日发烧,实在咽不下什么东西,他把糖撒进粥里,胡乱往胃里对付了几口热粥,菜一点也没有碰,就算吃好了。 裴觉看着眼前空空的粥碗,和一口都没吃的菜,心里好似被一只手揪着。 每日里逼周琰吃饭都竟让他生出一种负罪感来。周琰吃饭更像是为了安慰安慰他,在完成他交代的一项任务。 周琰总算完成了今日的任务,问道:“今日江衡元派人来议和,不知你怎么看?” “我正想与你商议此事,”裴觉听闻周琰问起议和之事,顿时来了精神,向前倾了身子靠近周琰说道,“如今连年征战国力空虚,暂且言和休养生息本是好事。” “但两国正交恶,如此突然言和,又要让国师亲自前去,总觉得其中有诈。您方才怎么一口就答应要亲自前去了呢?” “小裴,你太多疑了。”周琰笑道,“江衡元打不过我,连连失利,再与我战下去也是空耗国力。再者,他国内各世家大族的势力错综复杂,各谋其利,本就有许多止战之声,久必人心溃散,于他不利。” “况且,我兄长惦念我,所以劝说江衡元罢兵。如此一桩好事,有何可疑?” 裴觉被噎了一下:“我……” 周琰微笑看着裴觉,没有说话。 裴觉知道给自己十张嘴也是说不过周琰,于是决定搬出另一个人来,说道:“如此大事,您不先与陛下商议商议,再做决定?” “陛下怎可能答应议和?”周琰道,“咳咳……若是被陛下知道,我这不是有意气他吗?” “你烧都没退,还答应他们明日就去,加上舟船劳顿,这病怎么能好?”裴觉道,“陛下若是知道,才真要生气了。” “这回你可千万不能去陛下面前说了。”周琰笑道,“若再被陛下知晓,我可惨了。” 裴觉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教我为难。” “小裴不必为难,只需守好处州城,等我回来。不论听说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周琰抬手,把额上的白巾扯下来,扔在一旁,“其他我自有安排。” 裴觉看着周琰扔下的白巾,蹙眉长叹一声。 · 第二天,江衡元为表诚意,又派了心腹前来迎接。 来人是大将军周靖帐前的参军柯暧,深受周靖倚重。据说周靖因军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让柯暧前来迎接周琰,也算代表周靖对周琰的一番情意。 梁国一众人送周琰到江边上船,周琰身边只带了寥寥几个随从。 裴觉拉住要上船得周琰,轻声说道:“这样前去,保证不了您的安全。陛下不是将最亲信的暗卫给了您?” 周琰道:“你说小黑啊?他给了江衡元一剑,如何能带他,咳……我已经让他回去保护陛下了。” 裴觉愁眉苦脸道:“再不济,也得请一位将军陪你同去好。” 周琰不答,抬眼看了看岸边相送的众人。 梁国曾有过众多和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名将,都葬送在萧玄当日那惨烈的一战里。 如今只剩满目疮痍,实在找不出能够同去吴国之人,也不忍任何人再出差池。 望见众人都有担忧之色,有上前再劝他之意,周琰对众人笑了笑,说道:“你们放心。你们也知道我的,我已决定,你们劝不了我。” “其实我也不想亲自去的,但是想来想去,只有我自己能去,你们到底还是不如我胜任。” 裴觉:“……”您这毒舌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已经习惯了被他毒舌的众人:“……” 他这个毛病都是被大家宠出来的。 当年,大家觉得他年纪还小,口无遮拦反而可爱。后来,大家觉得他身子弱,让他几分。再后来,大家发现他哪里都好,只是美好得像个神仙,怕他太累了。到如今,他只剩这么个毛病,大家反而愿意他就这样不改。 他若是不这样了,每日里端端正郑地发号施令,反而会令人心生敬畏,不再觉得如此亲近。 “诸位放心吧。”柯暧在船头拱手道,“我主是诚邀周国师过江议和,特派我前来迎接,我保证会送周国师平安回来。” 事已至此,众人也阻拦不了,只有目送周琰登船而去。 江上风大,湿气又重,柯暧见周琰有些咳嗽,便命人将船舱门关上。 周琰上了船,和柯暧一同坐下,自然聊起天来。 柯暧给周琰倒了一杯热茶,说道:“那一日大将军在处州城见到你,便一直惦记着。这些时日里,命人打听了不知多少回。这一回他定会十分欣喜的。” 关于周靖这个哥哥,虽然已经分别了十三年,但周琰还是印象深刻。 …… 周琰本不属于这一方世界,来此也有十余年了。 十三年前,他意外到了此处。那时天下大乱,反贼群起,重重围住国都,逼死了前朝的皇帝。周靖和周琰的父亲身为一方诸侯,起兵勤王,但一去不返,丧命于乱军之中。 这偌大一个家族,从此都落在周靖一个人的肩上,那时候周靖才十六岁。 虽然家道中落,但周靖一直把比小自己三岁的弟弟看护得很好,没让他吃一点苦。可反贼很快南下,把整个龙舒城都围住了。守龙舒城的兵,当初几乎都被周靖和周琰的父亲——龙舒侯带去勤王,一去不回。 有一个少年,只带了一柄剑,在一个月夜冲出重围。 周琰直到如今都还记得那一夜月光如雪,落在少年清瘦的肩膀上。 少年肩上落的沧桑与孤冷,重若千钧。 周靖携剑跃上马,回头还不放心周琰,说道:“不要怕,在家等待兄长,兄长一定尽快借兵回来。” 周琰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 …… “周大将军心中,一直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谁知道,世事无常。”柯暧说道,“当年周大将军一人杀出重围,到处奔走借兵,各路诸侯却隔岸观火,没人愿意趟这趟浑水。 “本是矜贵骄傲的龙舒侯世子,钟鸣鼎食受尽尊荣,却不知尝了多少辛酸和白眼。 “直到路过明州,遇见我主。我主不仅借兵三千,还亲自与周大将军同去龙舒。谁知那时候,龙舒城早已被反贼攻破了。他们一同在尸山火海中寻了一夜,以为你一定不在了。 “周大将军手刃了反贼头目,都剁成血水了。”柯暧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流泪,连双眼都是血红的。” “这些年,他一直在自责,说自己当年若是早回一步就好了。” 周琰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壁,目光盯着杯中的茶水,出了神。 那时候反贼攻破龙舒,便开始屠城。 他从侯府里逃出来,跑到一座长桥上,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谁知有贼兵尾随而至,举刀就劈向他的头顶。 本以为性命休矣,一把剑挡在他眼前,刺穿了贼兵的胸膛。 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滥衫的青年。青年口中叼着一根草,怀里抱着一把带血的剑,身后还跟着几个差不多打扮的青年男人。 青年把口中的草“呸”地吐出来,指了指身后的弟兄说:“我叫萧玄,皇亲国戚。这些是我兄弟,我们是来拯救百姓的。” 周·真皇亲国戚·琰:“……” 萧玄也没管周琰信不信他是皇亲国戚,就解下自己的斗笠,戴在了周琰的头上,俯身要去抱他。
第5章 楚楚可怜 周琰吓得一激灵,差点跳进河里去。 “大哥,你吓到他了……” “别怕小兄弟,我们都是好人……” “你别躲啊……” 几个人高马大提着长矛大刀的青年围住周琰,七嘴八舌地说着,让他别害怕。 周琰像只猫似的缩成一团。 几个人一番拉扯,以周琰的衣服不知道被哪只手“刺啦”一声抓破而终结。 萧玄只好认命地脱了自己的外套,把十三岁的周琰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带走。 虽然后来周琰得知,萧玄满假冒皇亲国戚,是个只有百十个弟兄白手起家的穷困青年。 虽然,后来萧玄在处州龙泉一战几乎败光了十三年辛苦累下的基业。 虽然,周琰后来得知,萧玄还有个儿子叫作萧征易——在周琰前世曾经读到过的一个话本中,萧征易便是未来注定会让自己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暴君——而如今这个世界正是在话本之中。 但周琰也从未后悔过在那一夜遇见萧玄。 后来他问过萧玄,杀了那么多贼兵,救了那么多百姓,为什么独独要把他带走。 萧玄回答得十分诚实:“因为好看。” 萧玄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美衣华服,喜欢美人,总是把周琰带着像布娃娃一样打扮得很好看。 萧玄的好兄弟们也乐于接受他这爱好,平日里把周琰当个好看的娃娃逗着玩。直到有一天,他们被打得走投无路,这个好看的布娃娃开口教他们如何退敌。 从此,一切就都变了。 周琰从不曾敢与人提起前世,也没提自己读到过的话本,更不能说自己早已怀疑这方世界中的一切都在话本之中,只是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切早有注定。” 柯暧点点头,认同道:“如此阴差阳错,倒真像是命运注定一般……” 忽然,船身一震。 柯暧猛一个前倾,连忙抬手扶住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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