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觉捧着周琰递过来的荷花酥,欲哭无泪:“国师,我哪里吃得下?咱们眼看都到吴国水域了,命都要没了。” 周琰还未回答,这时忽然听的外面船夫的声音禀报道:“国师,眼前已是吴军水寨,后面有战船追来,请问国师该怎么办?” “小裴。”周琰拍了拍裴觉的手背,安抚他,“你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啊?”裴觉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啊?外面鼓角喧天……怕是交兵了?!” 周琰笑道:“大雾横江,谁敢交兵?都在虚张声势罢了。” 裴觉又惊又怕,一直站在船头张望。 周琰气定神闲地坐在船里,喝一口茶,吃一口点心,好像外面的鼓角连天、杀声四起,都只是丝竹管弦之声,助兴而已。 周琰招招手:“小裴别急,来坐下吃一点。” 裴觉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哪里能坐下吃东西。他望着外面的水雾,星星点点的船灯,听着浓雾里的擂鼓、喊杀之声,急得频频向周琰投去求助的目光,喊话声都破了音:“国师,您吃完了没有?这到底怎么回事?外面好像真的打起来了啊……咱们真的不会死在这?” 周琰安慰他:“没事的,小裴。” 裴觉叹了口气,直跺脚。 周琰悠悠然吃完他的晚餐,看了裴觉一眼,对外面的船夫吩咐道:“现在调转船头,北上。” . 大雾之中,发生的那些事,全都在周琰预料之中。 厉风回去向萧征易复命之前,怕无法交差,一路上都安排了暗卫盯着周琰。萧征易追着周琰的踪迹直至江岸,立刻弃马上了战船。 周琰逃去的时间不久,他带兵穷追不舍,直追到吴国的水域。 吴军水寨里,江衡元盼了周琰许久,一直不见船只到来。 他等得迫不及待想要亲自派船出迎,忽然听闻禀报,说是白雾横江,江上的灯光星星点点,像是有战船。 周靖劝他周琰来投万一有诈,恐有埋伏,不要亲自出行,于是江衡元只得暂且按兵不动。周靖本欲命人放箭,江衡元又恐周琰真的会来,反而伤了他,周靖只得命鼓角齐鸣,战士喊杀,以震慑敌方。 萧征易闻声,知道自己闯入吴军水域已被发觉。他没带什么人,况且身在吴军水域,吴国本来擅长水战,又有周靖亲统水军,他不至于真闯进去送死。 但是不见周琰,谁也不肯退去,两边僵持不下。 周琰的船真是趁此时机躲开追兵北上靠岸。 直到天色将明,等大雾散去没了掩护,必定吃亏,萧征易只得下令退兵。 江衡元亲自在江边等了一夜,却连周琰的影子也没看见。直到天明,方才收到周琰一封书信。 江衡元拆信一看,上面六个大字: “多谢吴王护驾。” 他气得捂住心口,差点没吐出一口血。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周琰算计,但还是恼怒非常。他将信摔在地上,骂道:“周琰!欺朕太甚!” 骂完,他抬起头,正对上周靖那一张与周琰七八分像的脸。 天光溶溶照在他一身银甲上,身姿挺拔如巍峨雪山。容颜清俊如玉,山眉海目映着旖旎霞光,天地间难以形容的美好,都钟于一身。 火气竟然下去了一点。 他俯身将周琰的信拾起来,说道:“不该生他的气。他必是受了委屈,无法脱身,才借我摆脱梁军的追赶。他怎么就想不开,不来朕身边,跑到哪里去了?” 周靖:“……” 时至今日,他早已看出来了,江衡元每次对周琰生气,气不过三秒,就能自己说服自己。 他得给君主一个台阶下,于是拱手道:“谢陛下体谅二弟。他如此性情猖狂口无遮拦,改日定让他向陛下赔罪。” 江衡元听周靖这么说,彻底没了方才的气,反而有了一丝愉悦。他不再计较周琰教他一夜徒劳,对周靖说道:“无妨,朕知道他爱闹。他在梁国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你休要责备他,好言劝慰即可。” 周靖:“……” . 一艘小船沿江北上,在芦花丛中慢慢靠岸。 周琰下船,带着裴觉上了车。 他辛苦一夜,早已乏力,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时不时抑制不住轻咳。 周琰自从被萧征易软禁,就谋划了这一场逃跑。 他本来是想逃离萧征易令人窒息的掌控,但知道萧征易一定不会放他走,想借江衡元的手摆脱萧征易的追兵。 谁知临行之前又正好添了宛童儿的事,这也不能打乱他的计划。 他精力有限,更没时间浪费在内斗上。 如今若回去,满朝风言风语,会将他推在风口浪尖上,就算新君信任,只怕最好的结果也是被禁足待查。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不知又要被禁多久,到那时一年半载过去误了时机,他要再带兵也受掣肘,这正是敌人要看到的结果。 内斗这种烂摊子,甩给萧征易他自己应付即可。 所以,终究还是逃走干净。 裴觉跟着他跑了这一夜,在车里仔细想了想,终于回过味来,也明白了周琰的意图,说道:“古人说,‘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那些人心太险恶,国师又无心于此,这一走倒也好。”(1) . 萧征易追不到周琰,只能愤懑回京即位,主持朝|政。朝中对周琰的攻讦不断,如潮水一般涌来。 他只得一边收拾烂摊子,一边派人寻找周琰下落。 此时,一直没有完全压下去的叛乱和边境骚动却有了转折性的胜利,北方捷报频传,戎狄连连后撤。 半年之内,戎狄便接连战死了三任主帅,首领也遭人暗杀。戎狄的朝野上下震恐,都说是被周琰暗杀了首领。戎狄的淳于太后也吓得肝胆俱裂,带着还未成年的孙儿迁都逃回到大漠去了。 至此,曾逼死前朝皇帝、屠了前朝国都、覆灭前朝的戎狄,正式退出了前朝的国土,也彻底失去了对梁国的威胁。梁国也得以收复前朝大半疆土。 另外,梁国因为纸币通行,商贸便利,连周边的吴国,甚至西北的戎狄、西南的蛮夷,都用了纸币。至此梁国的货|币地位稳固,商业欣欣向荣,梁国得以国力大增。 萧征易怎么看都觉得,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决定亲自赶到边疆去看一看。 他赶到时不见周琰,但到处都是周琰的影子。 不论是严明的军纪、训练有素的军队,都有周琰的痕迹。还有边疆繁荣的农商经济,处处都像周琰的手笔。 但是全军上下,上至将军下至小卒,没有人承认自己见过周国师。 萧征易独立瑟瑟寒风里,登上城楼远望。 眼前漫天大雪,到处苍茫一片,没有他想寻觅的身影。 原来上辈子不是他能轻易抓住周琰,是周琰没有真正在反抗他……周琰要远离他,他根本就抓不到,连影子都摸不着。 难道上一世,周琰曾经对他有情吗? 萧征易不敢想,心口疼得厉害。 原来,曾经,他想要得到周琰是这样容易,却用了一个最错误的方式。 . 江南难得下雪,就连下雪也是浪漫而温柔的。小朵小朵的雪花从天空飘落,漫山遍野已经是皑皑一片。 小山前的窄路上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轧过的地方,传出一阵积雪被轧来的吱呀声。 一辆不起眼的普通马车在小山前停下。 裴觉穿着一件厚厚的褐色斗篷,先从车上下来,回头握住从车中递出来的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瘦长如竹,肌肤如冰雪一般白皙剔透,唯有指尖微微泛着红。 周琰在裴觉的搀扶下走下车来,他披了一件绣白梅的斗篷,领上有绒绒的白狐毛。下车时,斗篷被随着动作微微掀开,露出里面纤瘦的腰来。 裴觉陪他步行上山,山林间草木繁茂,打伞不便,他没有打伞,但是握了一把伞在手中备着。 这片郊外的小山,真是半年前安葬了宛童儿的那一座。宛童儿因为没有成年,也不能立碑,当时为了方便辨认,只种了一株小小的青松,算是做了标记。 周琰和裴觉上山时,微微有些惊讶。半年不见,这里并不是想象中的荒凉。青松树冠上覆了一层晶莹的雪,为下面的土地遮了一片没有风雪的小天地。坟墓周围丈余地内打理得十分整洁,甚至有新鲜的茶花和水果供在墓前。 裴觉道:“国师,这里似乎有人打理。” 周琰心下警觉。 他回来以后为了不被萧征易发觉,连昭武皇帝的帝陵都未曾前去,只先来了宛童儿这里,打算入了夜再悄悄去看一看萧玄。 但未曾想到宛童儿的坟墓被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宛童儿在这世上别无亲人,他心中有些怀疑。 但既然已经来了,他便先祭拜。将带来的祭品,都一一放在松树下。 他蹲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望着松树下生了苔藓的地面,像对孩子一样说道:“你是好孩子,小舅舅还是喜欢你的,你还会喜欢小舅舅吗?” “小舅舅没有要杀你,小舅舅会保护你的呀,你不相信么?” 当年龙舒侯育有一女二子。周琰除了周靖这个年长三岁的兄长外,有一个大了他七八岁的长姐周姬。 有道是长姐如母,周姬出嫁之前,对两个弟弟都十分照顾。会给他们做好吃的,总带他们练剑,还教他们读书。 周氏是江左的豪门望族,周氏女子历代都不下嫁,多与皇族的王侯通婚。周姬又因为容貌姝丽,嫁给了当时的太子。 虽然周姬远嫁,再见一面都难,也时常写信给弟弟,寄回家一些京城的特产,和宫中好玩的物件。 周琰和周靖,也都对姐姐有割舍不断的感情。 周琰从第一次见到宛童儿开始,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意。 直到宛童儿叫他“小舅舅”时,他心里的惊喜都大于其他一切情绪。 哪怕他知道这一声“小舅舅”要带来多少麻烦。 他真的不想失去,剑下留了宛童儿一命,要宛童儿去面壁思过时,他已经想好了不惜一切保护宛童儿,哪怕要和梁国众臣为敌。 但是这孩子和他虽有血脉之亲,却毕竟交往不深,没有相信他真的能保护好他。甚至,用这样的方式折磨他。 周琰这些时日一直在忙于西北戎狄的战事,甚至来不及悲伤,如今被填满各种公事的心里终于有空隙去填放个人的情感。 想起过往种种,不觉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才在墓前站了一会儿,雪花便在发间星星点点落了一片霜白。裴觉抬手替他掸了掸长发间落的雪,撑开随身带来的伞,劝道:“外面太冷,你身子也没大好,不要久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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