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琰点头。这里的确不是可以尽情伤怀的久留之地,他正要和裴觉收拾一下尽快离开,但抬眼望去,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山上唯一的小路上,一队持刀带甲的黑衣禁卫步伐整齐地沿着小路跑上山来,行至墓前分为两列,将整个墓地包围起来。 裴觉吃惊地抬眼望去,山道的转弯处,少年一身黑衣带长刀,从松林后缓缓现身。 “咳……”周琰被寒风吹得微咳了一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何况他还有一些在意之人,这就是软肋。 人一旦有软肋,被抓住也是正常的。 他心态倒是不差。 反正他想做的事,差不多也已经做完了。 少年默默地走到周琰面前停下,没有急着开口。 裴觉看看少年,又看看周琰,只觉得原本寒冷的天气都变得越发冷了。 萧征易望着眼前的人,冰雪之中好似一株梅树。皎洁不输冰雪,却比冰雪多一段诗歌词赋中浸润出的风骨。 他魂牵梦萦,求了两世连影子都抓不住的人,重新站在他的面前。 真的不能再失去了。 “先生。”萧征易望着眼前的人,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他有好多想说的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口,最后只剩下一句:“回来了。” 周琰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点头。 萧征易上前,接过裴觉手中的伞。 裴觉十分会察言观色地退到一旁。 萧征易亲自给周琰打伞,将人带下山,塞进车里。 他是乘马匆匆而来,就顺势钻进周琰的车。 裴觉见此情形,只能自己冒着雪骑马。 车里,周琰不说话,只抱着备在车中的手炉,看窗外风景。 萧征易在他身旁坐下来。 周琰不论生气还是高兴,都温柔克制,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也使他现在估摸不准周琰心里究竟对他还有多少排斥和逃避。 但是有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 萧征易望着身旁的人,手指动了一下又收回来踌躇了几回,方才伸出手,将周琰的手握住。 周琰的手实在太凉,即使抱着手炉,手心捂得异常热,手背却还是冰凉的。 周琰的手在萧征易掌心里轻颤了一下,回头看了萧征易一眼。 萧征易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但是很多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问他:“冷吗?手和结了冰一样,来靠我怀里。” 周琰:“……” 萧征易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手心里暖着,一手把他的肩搂过来:“不论你将我当成谁,你当时亲的是我,抱的是我,睡的也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你可别做完了就不认账。” 看来这半年里,他给自己洗了脑,做了许多心理建设。 周琰被他一提,埋藏已久的记忆又被挖了出来。 思及萧征易提的那些事,周琰心中有些许歉意。 他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征易。分别半年,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巴不得这辈子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如此冤家路窄,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人生中有些事,总得有个结局,有个交代。 萧征易轻轻的凑到周琰耳边,郑重地再一次重复上一次表白过的那一句:“观玉,我爱你。” 上一次,周琰把他当做了另一个人。 这一次,他要用真正的身份,亲口对周琰说一次。 他望着周琰的侧颜,只见周琰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遮着琥珀色的眼眸,看不出他的情绪。 过了好久,周琰方才开口对他说:“曾经,远在上一世,我也爱过。” 萧征易的心痛到快要裂开了。 明明他那样期待周琰的爱,可如今听到周琰说曾经爱过他,他的心却痛得好像被敲碎了。 周琰总是把情绪掩藏得那样好,不论是爱还是恨,以至于他总是分不清楚。 原来他期待了两世的珍宝,曾经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摘下,却被他自己亲手推得远不可及。 萧征易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抓住最后的救赎和希望,生怕自己最珍重的东西破碎:“是我的错,再爱一次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听你的。” 周琰回过头,看着萧征易淡淡地问道:“我为什么会重活?你又因为什么?你先诚实地回答我。” 萧征易问道:“你怎么知道……重生的事?” 周琰淡淡地回答道:“其实,那时我坠楼后并没有死。不过我是真的摔得把什么都忘记了,后来我路过街市,看到一本民间的话本子,我还是没想起来。” “不记得其实是最好的,我好不容易摆脱你,过了安生日子,每日里闲得很,吃好喝好听戏看话本,日子也挺好过。可是,我突然就重生到了十三岁?我又不记得以前的事,还以为自己和有些书里写的一样,进了那个民间话本里,便一直提心吊胆。” “我在外这半年里到处了解过,原来世上有这样的邪术,献祭自己的命,换重生一世?” 萧征易:“……” 上一世,萧征易的确献祭了性命,换来这一场他和周琰的重逢。 但是他没想到周琰其实并没有真的死,重来一世的是跳楼后失忆的周琰,难怪周琰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有他曾经做过的那些错事,像噩梦一样纠缠。 他有些没脸,解释道:“这个法术很邪,早就失传了,所以定不了时间,不一定重生在什么时候。我其实是也半年多前才回来的,真的。” 周琰道:“细说邪术。” 萧征易道:“就是将你生辰八字写下,以血浇灌。”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略去了一些痛苦的部分。 周琰沉下声,正色教育他:“你身负国家重任,怎么能做这种事?” “先生,都是我不对。”萧征易搂着周琰的肩膀,把他埋进了周琰的胸口,“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轻重,乱做事的傻子。你放心把偌大国家留给我一个人?我这样蠢钝,改日把家底都败完了。” 周琰没有回答他。 萧征易趴在他胸口继续说:“先帝创业十余年,怎么能毁在我这个不知轻重的傻子手里?你日后得看着我。” 周琰很无奈,拿他没办法。 是他曾经亲口答应过先帝的托孤。他受先帝恩遇,这临终托付,他终究不能不信守承诺。 既然他已经被萧征易缠上,便也不需顾忌去帝陵,带着萧征易一起祭拜了先帝。 帝陵前梧桐如盖,周琰在雪地里跪下,跪了很久很久。两世、十三年,铁马金戈、并肩作战、到最后黄昏青冢……一切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浮现又掠过。 人生虚幻得宛如一场大梦。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2) 萧征易只是陪他站着,默默站在他身后寒风吹来的方向,遮挡了他身后的风雪。 这辈子他不愿再去做任何强迫周琰的事。 何况周琰是任何人都强迫不来的,有时看似强迫了周琰,其实只是周琰自己愿意接受。 就像前世,他自以为把周琰关了起来,也不过是仗着周琰在纵容他。 周琰要离去的时候,根本不会让他抓住分毫。 这一次他没用什么手段去留周琰,甚至,哪怕周琰要离开,他也不会阻拦。 但他愿意再去寻找一次,追一次。 虽然这个过程让他几乎想得发疯。但他宁可如此,也不愿再伤害周琰一分一毫。 但是周琰起身后,没有再提离开的事,陪萧征易回了京城。 周琰回到府上,没有没有留萧征易坐一会儿,直接将萧征易送走。他连客气一下的本能都忘了。 天地间的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其实重生是一件利弊相生的事。 他没能留住先帝,却有幸再陪伴先帝左右,并肩作战十三年。 他没能留住宛童儿,可是十三年前一念之间,却留住了这个世上的另一个血脉至亲。 但也正是因为兄长周靖活下来了,他却又间接害了先帝,造成了一个无解的死题。 因为兄长活下来,所以割据混战的乱世结束得比前世早,同时也导致了两国并存,一统困难。 周琰不是没有过离梁国远去的打算,但是他放不下很多事情。 尤其是先帝托付了萧征易给他,而现在还是这样两国并存的状态。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这样的性子。明明这样很累,可他心里就是有很多事放不下,答应了的事就必须做到,把什么国家大事都当成自己的事。 他既然答应过先帝,如今大业未成,他就不能放下心离开。 但是两国并存的局面注定还要持续很久,因为梁国经历完多事之秋,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 周琰给兄长周靖写了一封信,邀请他过来看看自己。这是他想起来一切后主动去联系周靖,这个在上一世里十三岁就失去的至亲,是他重生一世里命运最大的馈赠。 他叠好信交给身边的小童,腿上忽然感受到一阵压力,有个温暖又柔软的东西压在腿上。 周琰低下头,腿上盘着一团毛绒绒。 是一只狸花猫。 漫漫十三春杜家 眼前忽然浮现那一夜,少年冒着雨,将这只猫从竹林下的泥土地里,抱到他的面前。 回想从前的事,最挠动人心的,总是不在那些轰轰烈烈,而在某一个微小的瞬间。 他眼前无数个瞬间在杂乱地交叠。一会儿是昭灵宫里少年一身血迹跪在地上,一会儿是仙华山里的拥吻,一会儿是梦里无数遍的道歉和忏悔。 周琰将腿上的狸花猫抱起来,抱在怀里,垂眸沉思。 这只猫已经长大了好多,又被养得很好,毛也比之前刚遇见时柔顺了。 周琰抚摸着柔顺的猫毛,猫身上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不属于他的手。 周琰抬起头,正对上少年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你怎么……?” “先生好不客气,都不留我坐一坐?”萧征易冲周琰眨了眨眼睛,撅了一下嘴,好像很委屈。 “咳……天色不早,”周琰道,“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萧征易冲周琰做个鬼脸,他上前给周琰披了放在一边的斗篷,顺势从身后张开手臂把周琰圈在怀里,头靠在周琰的肩上,手心覆上周琰的手背,五指扣住,和周琰的手一道埋在毛茸茸的猫毛里。 周琰的噩梦已经半年不曾有了。面对少年的接近,周琰已经没了之前那些毛骨悚然的感觉,但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然而又未曾到当初要呵止甚至动手的地步。 他的性格如此,只要不是非常难以忍受,一般都不露声色。 萧征易是个得寸进尺的,直接这样把周琰搂着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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