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萧玄说要和他一起睡会儿,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萧玄见周琰有些迟疑,笑道:“观玉在战场一向果断,在房中如何扭捏起来?” 周琰脸颊微红,没有回答。 萧玄道:“来坐我榻上,陪我说说话。” 周琰走过去,在萧玄榻上坐下,问道:“陛下伤好些了吗?” “伤倒是无碍。”萧玄道,“只是心里一直堵得慌。” 周琰望着萧玄说道:“当初在长桥相遇,陛下带臣回去,可记得对臣说了什么?” 萧玄蹙眉思索了良久,问道:“是哪一句?” 他当年还是个有志青年,满嘴豪言壮语,话又甚多,只记得自己对周琰啰里吧嗦了一箩筐的话,也不知道周琰在问哪一句话。 周琰说道:“陛下曾说自己年少时便胸怀大志,四处闯荡。然而数年过去,一事无成。无数次生命垂危,无数次跌倒又爬起来,但还要坚持。——因为您想拯救乱世,您想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那时臣就深为动容,所以想与陛下一起去实现这一切。陛下失败过那么多次都没放弃希望,如今为何想不开呢?” 萧玄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努力回忆过去那些遥远模糊的记忆,答道:“那时一无所有,却满心希望。如今——虽然瞒着其他人,梁国的情况想必你是最清楚的。是我亲手毁了这十余年的基业,这是多少人用生命、用鲜血才换来的……” “这些时日,我几乎每夜里都睡不着,有时想到过去,那些生死相随的兄弟,皆因我而丧命。有时想到梁国的将来,我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交到你手中,你怎能破解?” “陛下。”周琰说道,“兵家胜败,非人力所能左右,不必过于自责。再说眼下并非无路可走,臣都会处理好。” “只有你理解我心。”萧玄道,“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在龙舒城里,捡到如此一件稀世珍宝。” 周琰笑了笑,说道:“臣能得遇陛下,也是幸运之极。” “今日看你精神好了些,使我放心不少。”萧玄道,“你我多时不曾相聚,一同睡会儿。过午后我与你去婺州城内一游,城内有你最喜爱的东西。” 萧玄说罢,便将衣袍解开,随手挂在衣架上,笑道:“国师还不宽衣?莫非要朕伺候?” 周琰被萧玄说得脸颊绯红。 他与萧玄相交十三年,从前不少被萧玄如此玩笑。 萧玄出身游侠,随性惯了,又爱美衣华服,更爱美人。过去总对周琰一口一个“美人儿”“吾妻”,教周琰又羞又恼。日子久了,周琰发现只是他虽嘴上轻薄,但从未有过逾矩之行,便知道他就是这般脾性,能够淡然处之了。 周琰背过身去脱下外衣,去了鞋袜,踏上了萧玄的床。 萧玄嘴上轻薄他,却是温柔有礼地扶他到自己床里侧。 周琰在床上躺下,多日来从未觉得如此安心。 他习惯了为众人遮风挡雨,给人依赖。只有萧玄,在长板桥上不顾一切救他护他,解下自己的斗笠和衣服,为他遮风挡雨。在漂泊无定的乱世里,给了他一个可以栖息的归宿。 每到萧玄的身边,他总会觉得安心。 萧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周琰一缕长发,将柔软的长发拈在指间摩挲,说道:“其实那时候,想把你带走,是因为你抬头看我时,那一双眼睛。” 周琰多日不曾放下过戒备安睡,在萧玄身旁骤然安下心来,有了困意。他半阖着眼眸,懒懒地问道:“我眼睛怎么?” 萧玄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眼睛很好看,一眼就戳进我心里。” 周琰:“……” 早该想到,不是什么正经话,又是轻薄之语。 萧玄道:“真的。” 周琰没回答,只是嗤之以鼻,闭上眼睡了。 萧玄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人睡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触碰了一下长长的睫毛。 周琰果然睡得很香,没有半点反应。 萧玄的胆子大了些,指尖一直抚过他的眉眼、鼻梁、脸颊,停在唇边。 他的心跳得实在厉害,最后颤巍巍的之间在周琰的唇珠上轻轻碰了一下,便像个做坏事怕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子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他不舍得睡着,只想把眼前的人看个够。直到不知过去多久,他也有了一些困意,便轻轻把周琰搂到自己怀里。 这一睡,两人都睡到了午后。 裴觉在外面守了半天,一边悄悄和门口的内侍闲聊,一边时不时看看房间的门,听一听有没有声音。 直到午后,才听叫萧玄喊了一声“来人。” 裴觉和门口的内侍一起进去,之间萧玄与周琰同坐在床上,睡眼惺忪,显然是刚醒来。 萧玄说道:“去备两身粗布衣服,再备一辆小车,朕要与国师去婺州城里。” 裴觉问道:“要何人跟随?” 萧玄想了想,说道:“就你一人。” 裴觉吃了一惊,看看周琰。 周琰对裴觉微微一笑。 裴觉意识到,他二人这是要出去城中闲逛一阵。他在心里替周琰算了算,上一回周琰有自己的时间就去走一走,已经数不清是何时了。 到底还是陛下,才能说得动他出去散散心。 裴觉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去准备车马衣服。他安排好一辆普通马车,几身平民衣物,安排了赶车的随从,回来向萧玄禀告,问道:“陛下,还是多带一些人,保证安全要紧?” “有什么要紧?朕的剑怕过谁?”萧玄换了一身粗布长衫,想要拔腰间的剑,拔了个空。 周琰笑笑,将剑递给他。 萧玄这才意识到,之前将佩剑交给了周琰,让他号令三军。他将剑推回给周琰,对裴觉说道:“行了,走罢。” 裴觉无奈,只能依从。 周琰虽然每日里忙于公务,其实最爱一件事,就是听曲。 到了婺州城里,萧玄带着他径直进了一处勾栏。 裴觉看看门头上的“宜春楼”三字,被诗书礼易荼毒至深的他脚步还是迟疑了一下,在心中向古圣先贤告罪了半天,方才抬足踏进去,跟上萧玄和周琰的脚步。 萧玄年少时喜欢在勾栏中看美人,也是多年不曾看过,带周琰寻了一个看戏听曲的好位置。裴觉便坐到了二人身后。 勾栏里人声嘈杂,萧玄凑到周琰耳畔,说道:“今日是你最喜爱的角,最喜爱的曲。” 周琰转头望着萧玄,说道:“多谢如此费心。” 萧玄说道:“让他们去达官显贵家中唱戏,到底不如在勾栏里逍遥自在,听得有趣。我恍惚觉得回到了二十年前,抱着我的剑,骑在墙头上,遥遥给洛京城里的花魁掷我的玉佩。” 周琰没忍住被逗笑了。 萧玄身上保留着一些纯粹与天真,是那些出身高门贵胄的权贵所不能比拟的。这是萧玄与平民百姓之间的纽带,也正是周琰觉得他值得自己追随得原因——他比江衡元,比其他任何一位君主都少一分高高在上的傲慢俯视,多一分理解普通人的快乐与悲哀。 台上,妙龄少女们已粉墨登场,唱的是一支《秋夜月》: “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 歌喉婉转,惹得台下一片叫好,纷纷向台上掷花果首饰,各色彩头。 周琰喜欢听戏,还是有时去贵族府中赴宴时听一曲。高堂雅座之上,宾客喜怒不形于色,确实不曾见过这般热烈的乐趣。 他兴到浓时,也想随众人随点彩头。可摸了摸身上,什么也没带。 萧玄悄悄给裴觉递了个眼色。 裴觉轻轻地起身离席。 台上的曲温柔婉转: “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缓拍红牙,夺了宜春翠~~门前系住王孙辔~~系住王孙辔~~” 周琰看得正入神,一点温热的忽然触到唇边。 他垂眸,是萧玄喂过来一颗剥好的栗子。 周琰不吃,低声道:“如何使得?我自己来。” 萧玄坚持。 周琰只得低头将栗子含住,吃了。 萧玄又将裴觉买来的各色珠钗、绢花、香囊之类都递给他,让他随意打赏,陪他尽兴了一回。 这段戏演绎实在精妙,周琰几乎移不开目光。萧玄便坐在他身侧,一个一个剥开栗子,喂到他唇边。 周琰一开始还客气了几次,后来索性一边盯着台上看,一边吃萧玄喂来的栗子。 这一切,都映入不远处人群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少年眯起眼眸,像一头被抢了食物的狼崽。 直到——周琰一不小心含住了萧玄的指尖。 周琰不知所措。 萧玄微微一笑。 看到萧玄脸上得逞的笑意,少年按住了腰间的刀,大步走上前去。 周琰自己都忘了,当时只是随口找了个借口让萧征易离开。直到看见萧征易和他身后随从手里的东西,才想起来,当时他劝萧征易回京理政,萧征易坚决不肯,他便让萧征易去婺州城里给自己挑些佛手柑回来泡茶。 ——萧征易不肯答应他回京这样的正当请求,却一口答应了他一个看似荒唐无理取闹的要求。 周琰见到萧征易,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忽又想到自己如今是在勾栏瓦舍里,再怎么一本正经也是在勾栏。 萧征易已经现在他面前,脸色阴沉。 周琰心道,这回一个做先生的,一个当父亲的,全都没脸了。 萧玄看见萧征易,蹙眉道:“你怎会在此?!” 萧征易紧盯着周琰,阴沉着脸反问道:“先生与……父亲又在此做何事?” 萧玄呵斥道:“长辈做什么,还要经你同意?” 周琰已理好思绪,沉着冷静地对萧征易低声说道:“我与……咳,你父亲一起在此巡查民情。你先回家去吧。” 萧征易在他面前岿然不动,质问道:“请问先生在勾栏瓦舍之中,察什么民情?”
第12章 吾弟观玉 萧玄怒斥道:“放肆!” 萧玄是个暴脾气,被萧征易气得怒不可遏,习惯性地去拔腰间的剑要砍人,却拔了个空。 场面眼看控制不住,周琰握住萧玄要去拔剑的手,将人拉出了勾栏。 萧玄被周琰哄着拖回到昭灵宫里,依旧气得直骂“逆子!” 他气的是好不容易带周琰出去散心一趟,却被人平白扫了兴致,不得不中途收场,败兴而归。 周琰只道萧玄是为了萧征易擅自离京恼怒不已,与裴觉一起求情了好半日。萧玄却是怒气不减,罚萧征易出去后殿跪着。 周琰见雷声大雨点小,并不是严惩,再者萧征易尚且年少,身体也好,跪一跪没什么要紧。萧玄要立为君为父的威严,总得有个台阶下,于是便不再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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