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非得死? 余东羿到凌霄塔外时,骄阳正好,数不胜数的凌霄卫在塔外教场上研习武艺。 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直插|入云霄,令人望而生畏。 塔是凌霄卫的魂。 凌霄卫们会在死前取身体的一部分留给同僚。有人取牙齿,有人取一缕发。 待他们死后,同僚便会将他们的身体寄托,摆进百丈高的凌霄塔里。 这儿在京郊,方圆百里环绕一圈,只消能瞧见塔尖的地儿都是凌霄卫的属地。 大照百姓越是视此处作毒瘴险境,凌霄卫就越是奉它为圣地。 塔,乃是凌霄卫毕生信仰之所托。 他们是工具,因为他们早已将灵魂献给了塔。 塔在,灵魂便在,故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肉|身。 不得不承认,洗脑,潘无咎是真有一套。 余东羿见过的每个凌霄卫都信这个。 且有信仰的人们不听解释。 谁一跟他说,他就跟谁急。 · 余东羿进了塔,霍蛮香正在殿前祷告。 一束光从高塔的塔顶正中处垂直着穿过琉璃瓦投射而下,正正将霍蛮香圈在光晕之中。 人有信仰也不坏。飞蛾扑火都不觉得疼。 霍蛮香还没死呢,余东羿见她跪地时周身轮廓被勾勒出一线浅白的荧光,便已觉得她要升仙。 她选择留下的是自己一头黝黑茂密的长发。 青丝被呈于台前,被那束圣洁的光映得仿佛透明。 “小姑娘家家的,剃光头可就不好看咯,”余东羿负手上前,仰望穹顶的宏光道,“不过也没关系,某位余公子大发善心,新给你买了顶珍珠锦绣帽。待咱们香小姑娘回家他亲自替你戴上,肯定好看。” 霍蛮香苦笑一声:“多谢公子良苦用心,可惜奴婢福薄,是戴不起了。” 余东羿顿了顿,道:“若我同潘公说说,叫你别受这趟命……” “奴婢不情愿!”霍蛮香对上余东羿的眼眸,弯弯眉眼,温和而坚定地道,“此番天命,是奴婢主动向尊主求来的。奴婢兄长已身死于那人之手,仍不得完成尊主的嘱托。如今便换奴婢来亲自替兄长达成夙愿!” “你兄长?” 余东羿想起在小秦淮被救那夜,纵马当街穿行而过的凌霄卫,为首者便是一个有鹰眸锐目的人。 那人气势凌人,尤其是一双透着寒芒的眼足吓得小儿止住夜啼,令人不自觉忽视了他的其余是非。 如今再掘出回忆,比照香儿一看,余东羿还当真觉得那鹰眸凌霄卫与香儿有几分神韵相像。 原来救过他的那个凌霄卫,是香儿的兄长。 原来那人已经死了。 霍蛮香颔首,道:“嗯,兄长奉命乔装打扮前去关外,不日前奴婢知晓消息,兄长尸身已遍寻不得。” 余东羿知道凌霄卫没法劝,可他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一句:“……你这,又是何苦呢?” 霍蛮香摇了摇头,不再解释。 她叩拜高塔供台后,转话题又说:“前些日子冯寺卿大人曾与尊主在紫宸殿外搭过话。再隔几日,他又到京郊波澜亭外接引了一位故人。而后,寺卿大人便再度来寻了尊主。” 余东羿脑子转得飞快,惊异道:“冯渊接人?京外来的?这位故人想与你家尊主搭上话?他要约与潘公见面?” 余东羿心头一喜。 好家伙,老小子动静挺快啊,这么快就能替他把邵钦找来。 说不定还是那块玉起了效果。傻老婆对他旧情难忘,琢磨着来燕京瞅瞅他余郎才和冯渊撞上的。 还有归鹤小家伙,牵丝勾线表现不错。待见了面,他一定要赏小家伙一个大大的红彩头。 霍蛮香颔首:“是。奴婢便是要去这一遭。” · 凌霄卫有不得泄密的禁令,就这一句话,霍蛮香已说了太多。 再之后,无论余东羿问什么,她都没再开口。 她仍在叩拜,在祷告,在虔诚地祈愿。 余东羿没走。 先前还同他谈笑风生的小姑娘,现在就要毅然决然只身赴死。 余东羿不理解。 出于一种莫名的悲怆感,余东羿硬赖在了塔内,朝人要了张坐垫。 霍蛮香跪多久,他就在一旁坐了多久。 一夜过去,余东羿在塔内的大殿上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张薄毯。 霍蛮香早走了。 迷迷糊糊中,余东羿起身,他也站去那光圈下,就在先前霍蛮香久跪不起的地儿,立着。 他朝塔顶一望。 而后豁然一下子脑中像被点拨了似的凌然一惊。 ——香儿兄长为何会去关外?他乔装打扮成了什么?算算时间,这不正是他托归鹤带玉佩到大晏一个来回的日子吗? 邵钦见了玉佩来找他。冯渊闻了潘无咎身上的香去接引邵钦。 ——这些都在余东羿计划之内。 可他做的手脚,潘无咎就半点儿没察觉吗? 对他的谋划,哪怕九千岁不是心知肚明,而只是隐隐有些猜测—— 就凭他的缘故,凭潘无咎对邵钦早生起的那些怨怼,潘无咎会派凌霄卫对邵钦做些什么? 要命! 余东羿差点没跳起来。 邵钦多半是拿了潘无咎什么把柄,约了九千岁见面,试图谈判赎他。 而霍蛮香,是奉潘无咎之命,趁机要杀邵钦去的! 哪儿能这么巧? 这一刻,余东羿真希望自己的一番猜测全都是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第20章 敌国将军(20) 照余东羿所想,邵钦要借冯渊的势约见潘无咎,潘无咎要令霍蛮香去刺杀邵钦。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现任和前妻打起来?那可不是小女人撕头发。 潘无咎和邵钦一个内功独步天下一个沙场上万夫莫敌。他们俩真要斗个死去活来,那可不得了不得了。 这么刺激的场合,余东羿这个当罪魁祸首的不得上去拉拉架,谨防缺胳膊断腿、闹出人命来? 可他们两伙人约了哪儿?在哪儿打呢? 余东羿一无所知。 这就好比烈火燎原,烧得蚂蚁搬家。 两只雄蚁,带着各自的工蚁和兵蚁,准备分居搬别处。 可蚁后就那么一只。于是雄蚁们纷纷开始争抢斗狠。 等他们战完一遭,回过神来一看,蚁后呢? 蚁后早因为火势被困在灾堆堆里了。 它出不来,更甭提挑未来伴侣。 · 余东羿捧着他大乱来、大乱去的方寸,正出了凌霄塔叫嚣着要去寻潘公和香儿呢,就被李侍卫押解回了小院子。 是的,正是那位送老牛报恩的李大人。 李侍卫道:“尊主吩咐,院里已备下宴席,着慎公子即刻用膳。” 余东羿讪笑:“宴席好啊。既是好宴席,能烦劳您替我通禀声,叫尊主一块儿来吃吗 ?” “主子有要务在身,特意叮嘱在下监督慎公子将饭食用完,”李侍卫顿了顿道,“今日佳肴与寻常不同,臣保证绝对能让慎公子耳目一新。” 等余东羿落座在宴前,瞧见那东盘、西碟、左杯、右盏的琳琅菜肴时,他才真正品到李侍卫话里话外的用意。 新,太新了。 · 首先食材新。 其次摆盘新。 正中一个葵花形、单色釉的磁盘里装了主材料——一只鸟。 青纹瓜果镂空,雕饰成扶摇直上的花梯形,托着飞鸟腾跃至半空。 四围荷叶形、海棠形等各色釉胚长盘上点缀着四零八落的鸟儿。 鸡、鸭、鹅,甚至还有鹌鹑。 蒸熟的鸡下承一碗金亮的、如鸡蛋液一般,黄澄澄的鸡汤。 撕碎了的鸡丝凉拌着酸柠檬汁,上浇花椒、迷迭香等鲜味料。 鸭是烤制的,表皮酥脆,呈出深而红润的焦糖色。 更有红烧鹅肉、清远焖鹅,鹌鹑则做了莲藕汤,还有道麻辣炒的,鹌鹑蛋与玉菇一道摆了朵绽放的花型。 · 全鸟宴,鸟全宴。 余东羿瞅着高处展翅的那一小只其貌不扬的熟鸟,越寻思越眼熟。 他用筷子点了点,随口问道:“李大人,您瞧这小树麻雀是不是有半边儿翅膀缺了截?” 李侍卫一丝不苟地端详了一阵道:“是的,公子。它的左翅根部有断痕。” “唉。”余东羿叹了口气。 果真是前夜他从东庭湖边当着潘公的面儿捡回来的那只雀儿。 这鸟先前是一只土麻雀。 翅膀受了伤,它只能虚弱地在地上扑扇、打滚。 现在倒弄巧成拙,一整只鸟直接扑扇进锅里去了。 就这么见不惯余东羿养鸟?潘公公上辈子可能属猫的。 李侍卫怒道:“厨房竟如此不用心?敢用残缺的鸟儿交差了事,简直是不将尊主放在眼里!待我明日禀明……” “无须去禀,”余东羿摆摆手,拱拱鼻子笑两声,满脸错综复杂道,“公公交代您看着我吃完的正是这盘菜,换了别只都不行。” 话虽如此,可余东羿是尊主的枕边人,李侍卫哪儿敢真逼着他把东西往胃袋里塞啊? 反正是鸟全宴,吃哪只鸟不行? 余东羿非但自个儿啃了根鸭腿,还硬把李侍卫扯下来陪他吃了顿饱餐。 九千岁家私下用的御厨,那手艺精湛,做肉贼有一套,既鲜美又清爽。 余东羿连吃了好几大口,都不觉着腻味。 至于那只小麻雀,余东羿也没动筷。 吃完饭,他从潘无咎正房寝卧里捣腾了个空匣子出来。 管它匣子用的什么名贵雕工、上等木料,他径直将里头的物件抖落出来,再把熟鸟装进去。 院落里刨了个坑,鸟和鸟的小棺材一并埋好,余东羿双手合十道了声安息。 他对着鸟坟墓惋惜道:“阿弥陀佛。是哥对不住你。虽令你不得好死,但至少让你在临死前变成了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419:【您吃那么多,也没见每吞一口都先吊唁两句再往下咽的。】 余东羿竖掌打了个佛千儿,道:【呜呼,非也。洒家对每一只牺牲的鸟,都报以莫大的崇敬。】 怎么个崇敬法? 419抢答:【我知道!吃哪补哪!】 余东羿:【……】 余东羿觉得419变了。 宝贝从前是一张白纸,现在染上了太阳色。 · 反正,在对生灵这事儿的态度上,余东羿就作性。 牲畜吃牛羊猪可以,吃他喂过的野狗不行。 鸟吃鸡鸭鹅可以,吃他捧回来的雀儿不行。 人也如此。 其他人爱死不死,而他睡过的,哪怕外人想伤其一根寒毛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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