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无言,也唯有这样,扶旸才可以一吐心事: “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和小渊还没有被神殿找到的时候,我们居住在一个黄土坡上的小村子里,被第一代村长当做神迹收养,那时候你猜谁更受他们欢迎?” 不等传世回答,扶旸弯了弯眼睛,自顾自道: “是小渊。他从小就爱笑爱闹,胆大聪明,轻易便能获得所有人的好感,与他相比,我什么也不会,没有很多朋友,不会爬树摸鱼,也做不到他那么讨喜,总显得平庸很多。我并不嫉妒他,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刻想起自卑。” “直到来到神殿以后,大长老告诉我,我是受到众生拥戴的神,所有人都敬畏我,爱戴我,而我需要做的,就是一直保持我的善良,然后爱众生。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那一无是处的善良,可以轻易换到那么多东西,我很高兴。哪怕我知道所有人拥戴的是‘神’,而不是扶旸,一旦我做出一点出格举动,离开这个光环,扶旸就什么也不是。” “但越到最后,我便发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善良其实很难。我为小渊求情,在世人看来是错的;终于我决定要杀他的时候,你们就又觉得我不够善良。朝前一步是错,后退一步是错,站在原地不动好像也是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善良了。” 扶旸在烂漫的天光里朝她走近,蹲下身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一旦失去唯一拥有的善良,神殿不会将我奉为神。我不怪你离开我,不管这些年你为何而来,现在是去是留,我都尊重你的抉择。” 一滴泪从扶旸的右眼中滑落,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到底还要怎么善良才够,我可是为了天下苍生,要杀自己的亲弟弟啊。” 在扶旸茫然的话音中,传世的心揪疼起来,她抬手轻轻拥住扶旸,坚定地道: “传世已报答了创世神的恩情,从此再无挂碍。往后只忠于扶旸大人,不论您是神还是其他身份。” 她跟了扶旸这么多年,陪伴他保护他已成为一种习惯。 偌大神殿里,雪青与纯白逶迤一地,他们轻而安静地相拥着。 温热的泪滴从扶旸脸上滚落,落在传世肩上,传世没有动,将他抱得更紧,无声地安慰。 此时她若能看到扶旸正脸,便会发现扶旸在哭。 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睫上,但他眼底却并无悲意。 一片寒凉。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雪原事赋灵成书 扶旸走回自己居住的宫殿后,继续提笔在宣纸上完成自己未竟的书写。 自从在云州城山崖边与虞渊彻底决裂后,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做这件事。 直到日光逐渐被薄暮吞噬,星月替换炽盛烈阳,殿中燃起灯火。 落灯避开一切光亮,在黑暗中不断穿行,静静蹲守在扶旸身边,直到扶旸停笔他才开口: “扶旸大人,这次延寿草失踪事件极有可能与虞渊有关。属下在藏宝库中看过,除了延寿草外,另有一株九转融魂草被人取走,只是用幻术遮掩,这些个长老的心思都在延寿草身上,自然不曾注意到。” “虞渊可能还在神殿,属下建议彻查……” 扶旸瞧了他一眼,抬起食指置于唇边。 落灯会意噤声,他这才慢慢道: “我不仅知道融魂草失踪,还知道虞渊是通过厉善塔潜入神殿的,更知道那株融魂草他用来救昭明的。就算实力再强,三番五次被天谴劈,也会落下不好根治的暗伤。” “您知道还……” “且随他去,给他一点希望吧。” 扶旸摆摆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毕竟接下来迎接他的,会是狂风暴雨般永远难以忘记的绝望。 “对了,这个还你。” 落灯怔神间,扶旸从袖间取出一枚匕首,递还给落灯。 八月十五中秋之前,扶旸与虞渊决裂的第一日,传世成日神思不属,心神恍惚。 也就是在那之后,扶旸找落灯要了一柄匕首。 落灯一点也不想知道那把匕首会被用来干什么。 只是到底是多年共事的情谊,他在中秋那晚阴恻恻地提醒传世,千万千万不要背叛扶旸大人。 现在大人将匕首归还给他,那就说明他不需要用到这个了吧。 落灯心底暗松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接过匕首时过于外露的情绪,连忙转移话题: “大人一连几日,日日停在书桌前写字,究竟在写什么呢?” 扶旸微微一笑,面色温和淡然如天边高云: “你知道赋灵吗?” 落灯摇头。 “我已为故事写好了结局,而现实中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但不管如何挣扎,赋灵一成,所有人都会无可避免地,绝望地走向最后的结局。” 他并指捏诀,指尖漾起淡淡微光,点于宣纸之上。 霎时间,纸上便多了一抹复杂的印记,道韵流转,成了规则般的事物。 赋灵既成,不可逆转。 风从窗外飘入,将被砚台压住的宣纸吹得哗啦作响。 落灯只瞥见纸上一个醒目的“死”字,便匆忙低下头去。 他溶于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退下。 极北冰原,仙盟议事处。 一室之内,气氛严肃紧绷,仙盟盟主重奕道君与昭明尊者共同出席,可见事关重大。 事件起因乃是三日之前,魔军代统帅赫离将炼制人祸的方法公之于众,造成极大动乱。 紧接着,云州城内便涌起纷纷流言,流言将人祸称为“神恩”,扬言成为人祸之后便可以摆脱世俗轮回之苦,纵然受伤也可通过吸食牲畜精气愈合,是能让普通人也得以享受长生的办法。 流言一出,举世皆惊。 天下虽知入仙门修行可得长生,但世间最多的依旧是没有灵根的普通人,生不过百年便魂归厚土,草草了却一生,又有谁打心眼里不渴望长生呢? 在流言最烈之时,赫离又亲自放了一批人祸到云州城中。 段平旭研制出的终极人祸虽长相怪异,但确实做到了只要受伤,吸食活物精气便可恢复,这些活物可以是牲畜,亦可以是果蔬,极其方便。更何况,被炼制成人祸之后人还保有自我意识。 一时间,人族后方大乱,知道人祸炼制配方且追求长生者如过江之鲫,炼制成功者亦不在少数。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云州乃至其他州的人祸越来越多,仙门子弟抓之不尽,成了继与魔族交战之后的最大危机。 议会开始,各方巨擘齐坐,讨论关于处理这些人祸行之有效的方法。 昭明向来不爱这种如菜市场般相互讨价还价的喧闹场合,也不愿与重奕打照面,但今日之事着实重大,他也不得不来。 “不知昭明尊者有何看法?” 此时争论正出于最激烈时期,两方持不同意见的人马就要撸起袖子以拳论道时,不知哪个多嘴问了昭明一句。 昭明静坐椅上,凤目微垂,正极其认真地啃着今天午饭送来的鸡腿,张口含糊地吐出一个字: “杀。” 众人在卤鸡腿的香气里吵架已经很古怪了,如今又被这煞气四溢的一个字镇住,也不打了,心道找这个屁事不管的流氓头子讨论有什么用。 “仙尊还是那么爱来玩笑。” 一位仙盟长老打着哈哈正欲岔开话题,便见昭明吐出骨头,认真道: “本尊没有还玩笑。” “不开玩笑那你是没睡醒么,那可是百姓,因贪欲自主成为人祸的虽有,亡命徒也有,但这些人祸里还有被魔族抓去成为人祸的,有日子过不下去被迫变成人祸的,这些你怎么分辨,难道全杀了不成?” “无需分辨,全……” 昭明说到这里时打了个饱嗝,袖袍下的手指不住摩挲这他娘留给他的银燕子,闭了闭眼最后吐出两个字, “杀了。” “你……” 那位长老还欲多言,却听座首的重奕敲了敲桌子,肃声开口: “本君赞同仙尊的意见。” 向来不和的两人居然就如此荒唐之事达成一致,长老瞠目结舌,但碍于重奕平日里积威深重,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重奕扫视众人的表情,这才缓缓道: “本君且问你们,赫离所公布的炼制人祸的配方里,最主要的炼制材料是什么?” 满座鸦雀无声已表明了答案。 是人。 “此时与魔族交战在即,后方已不宜再大动干戈。此法流传已不可止,法不责众,不若将人祸炼制也引入仙盟法律中,非他人自愿献命,便不得强夺他人性命,或可限制一二。” 有人提议道。 重奕再次敲了敲桌子,扭头去看提议的长老: “那你等如何定义所谓自愿?一位穷困潦倒的母亲为了让孩子活下去,献出自己的命将他炼为让人祸是自愿吗?” “自然是!” “那一位富人临近大限,花钱购买几个奴隶,拿他们的命养活自身,那些被买的人是自愿吗?” 那长老略微犹疑,才道:“既然愿意卖出自身,那便是。” 于是重奕也接着问:“那如果本君再告诉你,那位富人的奴隶是从一人贩子手中购买乃至强取豪夺,奴隶的家属没有得到一枚铜板呢?” 长老花白的胡子颤了颤,再答不出来。 “所以啊。”重奕道君支着脑袋,抬手揉了揉眉心, “只要稍有权势之人想要,便有无数种方法叫人被迫自愿,这样的法子光是本君就能想出千百种。此事是底线,不可打破,若有人敢犯,无论何种原因,本君不介意以杀止杀。” “事情不可一概而论啊盟主,其中总有人是无辜的。”众人纷纷再劝。 “若现在是太平时日,本君自不介意详细制定律法,然而此时非常情况,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杀掉所有人祸,要所有人不敢再犯,魔族伎俩才能不攻自破!” 众皆无声,便是默认同意了重奕道君的做法。 可谁去杀人又成了新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人祸虽然成为人祸,但仍保有原先意识,若是真杀了,难免落得残害同胞之名。况且修真者杀人最会招致因果,对修道者的名誉亦不佳,谁又愿意折损名誉,甚至酿造心魔呢? “无趣。” 沉默的气氛里,昭明打了个哈欠,不待众人反应,径直走出了议会厅大门。 但这次没有指责他,因为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剑。 一把出鞘的锋利宝剑。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有人沉默相随,有人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血流成河场景,闭目叹息,不忍细想。 昭明一路沉默地走到仙盟关押人祸的地方。 有人哭泣,有人朝他求救,看到他手中的宝剑后,又不安地缩到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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