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鉴抬手揩拭连瀛脸上雨水,动作很轻,声音很柔,“你待久了便会发现,人对抗天,如蚍蜉撼树,什么也无法改变,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来罢了。”
“什么也无法改变?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一再尝试?”连瀛避开他的手,道:“你的尝试,你那些无法改变的缺憾,需要更多的人命填补,是吗?林照水,你杀了多少人,还记得清吗?”
林如鉴收回手,思索片刻,微笑道:“记不清了,不过,该死之人,也没什么必要记清啊。”
“林照水!”连瀛握住他的手腕,齿缝间挤出的字字句句,殷殷切切,是痛心,是痛恨,恨神人化成了一滩烂泥,恨故友戴上了一副假面孔,“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这双手,也曾是救死扶伤的一双手。横水镇和龙隐村的人难道该死?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大雨泼天而下,林如鉴恨声道,“便是该死,功成事遂、乐业安居、天伦之乐……凭什么有人在烂泥地里打滚的时候,有人不费分毫便得到了这些。”
“你真是,”连瀛退出伞外,雨珠劈头盖脸朝他狠狠砸下,“彻底疯了!”
“我疯了?”林如鉴喉头含混地笑了声,他信手把伞抛掉,在雨中放声大笑,“连瀛,我只恨自己没有早早疯掉!”
漫天红花纷扬下落,与涌动的黑雾相互绞杀。
灵光交织,天地寂静,雨势刹那止住。
连瀛与林如鉴隔着三步,那是遥远的三步,彻彻底底将过往拦在了外头。
林如鉴袍袖一震,折扇滑落至掌心间,在静默中一寸一寸地舒展开来,“连瀛,我此行来,是念在过往情谊,送你离开。”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魂魄辗转流离越久,迟早会无所依归。”林如鉴微微一笑,扇面翻转,又道,“不过,这是我来时的想法。”
“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会送你离开——这、个、人、世。”
缓缓四字如毒蛇吐息,精致的扇骨尖端露出薄刃,空中翻飞几下,划破层层黑雾。花潮席卷,铺天盖地浓烈凝重的雾气隐匿连瀛的身影。
连瀛心神激荡,电光火石间,透过林如鉴的话语,他仿佛窥探到了那些一直被他所忽略的梦境深处。
这是梦?这不是梦?
什么魂魄辗转流离?不该出现在这里?
连瀛握紧剑柄,却难以让剑出鞘分毫。
“小连,你不也有相同的遗憾?无法改变时,你一定也有着与我同样的无力。我常想……”林如鉴折扇大开平举,接下几朵靡丽的红色落花,“花开等来的终是花败;人从出世开始度过的年年岁岁,都不过是向着死亡迈进;神明、妖魔、修士,修为高深如何,权柄在握又如何,来年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一掌沙。”
“既是为了死而存在,人又为何而生?”林如鉴扇面轻抖,抬脚将落花碾进尘泥里,“小连,我杀了你,你便不会再为无力回天之事而辗转前尘。”
“甚至是,”林如鉴步子一顿,而后脚尖朝左,向着连瀛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凤渊,也不必因你所累而魂魄不得安息。”
连瀛怔忡,喃喃道:“凤渊,也不必因我所累而魂魄不得安息?”
“凤渊,因你身死,又被你强行挽留,他早就想离开了。”
连瀛重复道:“凤渊,因我身死,又被我强行挽留,他早就想离开了。”
“一切都是因为你,凤渊是被你所害。”
连瀛声音发颤:“一切都是因为我,凤渊是……被我所害。”
“只要你死了,凤渊便解脱了。”
“只要我死……”扇尖抵着连瀛咽喉,血珠沥沥,连瀛喉头哽咽,“他,想解脱吗?”
林如鉴一顿,随即收扇横挡住刺来的一剑。
“春风过境”自发出鞘,清风平地起,却吹不散疯狂滋长的煞气,林如鉴转动手腕,轻轻一笑,随即与漫天红花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瀛站在煞气中心,被黑雾与清风包围着,思绪错乱,心神难持,既竭力收束散溢的煞气,又不由自主地放任这些煞气向镇中心蔓延。
想,绞杀一切。
“春风过境”剑身震荡,发出刺耳剑鸣声,听起来像是凄厉哭音。它弯折剑身,一下又一下撞击铜墙铁壁般的黑雾,试图靠近连瀛。
连瀛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不知何时染上血色,情意、笑意在这双眼里一点不剩,他望着雨后初霁的天空,心心念念想杀人。
忍着杀欲是这种感觉,祁凤渊在忘忧谷里也是这般痛苦吗?
“祁凤渊。”连瀛低声道。
他想到祁凤渊苦忍杀欲的模样,也想到祁凤渊在他身下慌乱无措的情状,他还想到更多,在想……
祁凤渊,真的愿意与他合籍么?
重来多少次,连瀛都会选择与祁凤渊纠缠牵扯在一起。
若重头来过一次,祁凤渊呢?愿意和连瀛一起吗?
连瀛轻轻合眼,苍穹高处仿佛传来重重的叹息声,似叹似惜,将所有的黑雾与煞气吹了个干净。
连瀛睁眼,情绪收敛进眼底,他提剑,迈着沉而重的步子,如过往无数次一样,向祁凤渊靠近。
这一次,连瀛不想再勉强祁凤渊了。
……
连瀛回到岸边,远远便看见祁凤渊坐在船头,细碎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像是镀了层蜂蜜般柔软暖和的色泽。祁凤渊回头看见他,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连瀛道:“你猜到我会回来?”
祁凤渊笑了笑,指着“春风过境”说:“你总要把它还给我吧。”
他带习惯了,把“春风过境”拿走的时候,全然忘记这是祁凤渊的本命剑。
连瀛把剑递还给祁凤渊,盘腿坐下,等了片刻,才扭头看他,“有些话很早便想对你说了,只是未曾寻到机会。祁凤渊,你想问我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从来不需这般小心翼翼,也不必这么犹豫踌躇。你方才一直看着我,想说什么?”
祁凤渊手搭在剑上轻轻叩击,闻言一顿,连瀛又等了等,才听他说:“你哭过?”
“是。”
“你与人交手了么?”
连瀛点头,应道:“是。”
“那……”祁凤渊犹豫起来,缓慢、轻声、又疑惑道,“你是被人打哭了么?”
“……”连瀛沉默一瞬,倏而笑了起来。
连瀛屈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上,半张脸埋在肘弯里,侧目含笑望着祁凤渊,“我哭,是因为想到你。与人交手,那人是我旧友。我没受什么伤,你想问这些,嗯?还想问什么?”
祁凤渊又浮现出犹疑的神色,连瀛放轻声音,似诱似骗道:“想问什么都行啊。”
“为什么,”祁凤渊道,“想到我便哭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祁凤渊仔细回想道:“你不喜欢我碰你?抱歉……”
连瀛道:“我不喜欢你道歉。”
祁凤渊立即噤若寒蝉。
连瀛捂脸笑了两声,放下手,又是那般珍而重之地回望祁凤渊:“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冷脸,不该口不择言,更不该不辞而别。我生气,也仅是气自己。我哭,是我自觉欠你颇多。并非是你惹我不快。”
“祁凤渊,不要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去。你也可以对我生气,可以对我冷脸,可以让我道歉。”
“你真的用不着,时时刻刻迁就我。”
祁凤渊怔住,动了动嘴唇,一时无话,良久才找回自己声音道:“我没有迁就你。”
“我……”祁凤渊坐得离连瀛近了些,伏低了上身,发丝从他肩头滑落,碰掉了衣襟夹着的天玉白兰,恰恰落在连瀛手心。
轻轻软软,一如祁凤渊落在连瀛耳垂那称不上吻的吻,像羽毛刮过似的。
连瀛虚握拳头,柔软的花蕊扫过掌心,温柔又暧昧的气息扫过耳际与脖颈,霎时攀爬升腾出一片薄红。
他心间难耐,仿佛荡漾开无边无际的春波,轰然间,春水漫漫,像泄了洪似的。 “嘭”地轻轻一声,连瀛整个人如雾散形。
祁凤渊那几句话,轻轻落下: “你看我的眼神,总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我们在此前已认识许多许多年了。” “黄水村,你看我那一眼里,含着爱,又带着恨。” “可是为什么,你爱我,却又恨我?” ---- 新文《无人生还》,小说看不看另说,但请务必康一康这相当炸裂的封面,感谢画手太太,封面体现的精神状态就是我断更这么久的原因啊!(泪目鞠躬~
七月出远门,不定期更,虽然本来也没定期过~还是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谢谢
第88章 异梦(四)
连瀛随祁凤渊去了仙门,那日刚好落雪。
祁凤渊穿着一身雪白,缓步而上,像是要融入雪雾里一样。连瀛想起无界雪山里的祁凤渊,无端心头一跳,不由开口喊了一声。
祁凤渊停住,回头看他。
两人本是并肩走,连瀛心里有事,不知不觉落后了祁凤渊二十多阶。他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向祁凤渊走去,停在祁凤渊一阶之下。
连瀛一口气堵着,语气有些委屈,又含着指责:“祁凤渊,你不可以扔下我,不管什么事,你都要等着我一起,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祁凤渊很是冤枉道:“我以为你跟着,不知道你落在了后头。”
连瀛还是望着他,祁凤渊话语一顿,忘记要说什么,片刻后才道:“以后不会了。”
连瀛点头道:“君子一言,说出口的话,你要心里头记着。”
他侧身,将头发全拨到另一边肩头上,又道:“我背你上去。”
身后没有动静,连瀛回头,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略显凌厉,重复道:“我背你!”
知道争不过他,祁凤渊叹息一声,伏下了身子,连瀛背起他时,往上托了托,掂量着重量:“你好轻啊。”
“我自己走也行。”
“象山秘境里,你不也经常背我吗?”
祁凤渊换手撑伞:“那时是你受伤了。”
连瀛偏头看他,嘴唇不经意擦过祁凤渊下颌,两人动作皆是一顿,就着这样的姿势互相对视,连瀛放轻声音道:“我不是受伤了才让你背我,我只是想让你背我而已。我背你也是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仅仅是我想背你了。”
连瀛不再看他,继续往上走,他感觉到祁凤渊在他背上慢慢变得放松,头轻轻搭在了连瀛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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