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丝毫没有“溯洄”的记忆,这块“溯洄”究竟是仙门的,还是槐城的呢?
清晰的事情又再度变得模糊难分,连瀛顿感自己是一叶孤舟,被不知何人推着走,从虞真在锦衣城里说等连瀛到来开始,又或是祁凤渊亲手把他推下水域,又甚至更早得从万水递来关于祁凤渊离开仙门的情报说起,连瀛深吸一口气,有了更令人难以相信的猜测,或许,这是过去的连瀛所安排好的一切?
不管何种原由,如今的连瀛上了船,就必须顺着这条河流流往它该去之地。这种不容抗拒的无力感令连瀛心生厌恶。
连瀛在迈进院前,挥手发出一道讯令。
他离家已久,也是时候回槐城了。
……
连瀛和祁凤渊离开仙门那天是大年初一,槐城没有过年节的惯例,恰好祁凤渊也无。两人那日落脚在人间的某个小镇,学着凡人的样子,放鞭炮,看烟火,将自己置身在繁华热闹里,连瀛空落落的心也仿佛被填满了般。
他抓住祁凤渊的手,看祁凤渊靠在他肩头,眼睛慢慢闭上,呼吸缓慢,竟是睡着了。
祁凤渊和连瀛呆得越久,越是嗜睡,如今连守个岁都做不到了。
连瀛抱起祁凤渊向床边走去,心头蒙了层阴霾。
他们此行目标是锦衣城,可这一路走走停停,在人间赏花看雪,连瀛面上不表,心里却有意拖延。虞真去了一趟锦衣城便牵连因果,若是祁凤渊去了锦衣城又会如何?连瀛没有把握,在万水的消息没有传来前,连瀛不敢让祁凤渊涉足锦衣城。
不敢!
不知不觉间,在祁凤渊身上,连瀛的恐惧、害怕、忧虑……越来越多。
连瀛叹了口气,低头吞了个元宵,难吃的元宵令他更加不悦。
“上元节没吃完元宵是不吉利的。没吃完,那就不能团圆咯。”
万水的话萦绕耳边,这是连瀛和祁凤渊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节,连瀛不想犯忌讳,不愿他今后和祁凤渊无法团圆,分隔两地。
明知这是人间习俗,当不得真,可连瀛还是把长相守的愿望寄托在这小小的几个元宵里。
他抬手把碗里剩的元宵统统舀到祁凤渊碗里,示意祁凤渊赶紧吃完。
祁凤渊吃得不情不愿,动作又慢,连瀛看着心急,可也没办法,这元宵确实难吃,连瀛可以为祁凤渊赴汤蹈火,但真的做不到为祁凤渊吃完这难吃的元宵。
祁凤渊咽下一个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他皱着眉问:“上元节不吃完元宵,是不是会犯忌讳?”
连瀛张嘴,话还没说完,那碗元宵就被撞得七零八碎。
他怔在原地,听见祁凤渊的声音才回神。夜空烟火绚烂,连瀛牵着祁凤渊去了桥头看鱼灯,把那没吃完的元宵抛在脑后。
人间习俗,当不得真。
没吃完便没吃完罢,往后年年岁岁不差这一碗元宵。
没吃完……
没吃完啊。
“他没吃完元宵,你们也确实不在一处。”
“不过,不管等谁,他现在都是一个人,这不就是不能团圆吗?”
万水的话又响起来,比声声乍破的烟火还要大声,一声一声敲打在连瀛心头。
怎么会,就没有吃完呢?
是因为犯了忌讳,所以他们往后才会分离吗?
连瀛看着祁凤渊,似是要看透这三百年,试图从他的神情里寻到一些长相厮守的希望。
烟火垂直下落,四周慢慢变得昏暗了些,祁凤渊在烟火再次升空时回眸,两人交握的手握得更紧。
“今日见到的人,明日也许就见不到了,世事无常,但我,我……”
“我、我想同你长相厮守,和你天长地久。”
“我没有吃完那碗元宵,我是不是犯忌讳了?你在担心吗?没有关系的,我们,我们今年一起,往后年年也会一起,团圆也不在于那一碗元宵啊……”
连瀛静静地听,那三百年遥远的距离在他字字句句间越缩越短,仿佛此时的连瀛不是三百年后的魂魄,他们之间也不存在那空白的、分离的、争吵的三百年。
试图改变的原来不只有连瀛,祁凤渊也在越发坦诚地回应着他的每一次。
岁月打马而过,每一日都有日升月落,鲜花衰败有再开的时候,春风散了也会再来。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够拥有新的开始?
连瀛抱紧祁凤渊,轻声安抚他,同时也在心中安慰自己。
那一夜,鱼灯队很晚才散,连瀛背着睡着的祁凤渊随人潮回客栈。
踢开门时连瀛一顿,抬头望见窗头站着一只黑鸦,连瀛为祁凤渊盖好被子,才向黑鸦走去。
他取下黑鸦上的信,万水歪七扭八的字挤满小小的纸条:
“林氏与江氏未有异动,林照水、江逐火、林镜行踪不明,看样子应该没死。”
“近日来重河宫重金寻神境入口,声势浩大,公子,怎么人家这么有钱?”
“槐城典籍无‘溯洄’记载,公子,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吃的吗?”
“公子,速归!”
连瀛捏了捏额角,赶跑了黑鸦,把纸条焚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为何,今日万水声音实在过于大了些,连瀛现下脑子里都是万水在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公子”,聒噪烦人。
连瀛抱紧祁凤渊,闻着玉兰香慢慢闭上了眼。
东风夜放花千树,今宵终于好眠。 ----
第91章 异梦(七)
连瀛睁开眼,四周寂静,只听见胸腔如擂鼓跳动的心跳声,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溺水感。
闭上眼,一会儿是祁凤渊在水里向他游来的画面,一会儿是无界雪山里祁凤渊与他擦肩而过,一会儿又是两人牵着手赏鱼灯,哭的、笑的、情动的、争吵的……种种画面闪现过连瀛脑海。回忆如深海,他快溺死在里头了。
连瀛牙关咬紧,双眼紧闭,大脑疼痛不已,要炸裂开来一般,忽而,他的耳朵动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身旁传来的呼吸声。
声音轻而缓,拉着他离开危险的海域,拽着他慢慢上浮。
“咳!”
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连瀛陡然睁眼,急促呼吸起来,他喉头一滚,鲜血从唇角流了下来。
伸手摸索,身边枕席无人,昏暗里,连瀛压抑着咳嗽声,一点一点,动作缓慢地扭头看向床榻最里头。
一个人影缩在墙边——祁凤渊睡在了最里面。
两人同睡一张床,间隔能再睡下一人。
连瀛头疼,什么也无法思考,他收回目光,收拢衣物,下榻往外边儿走去。
推开门,连瀛终于认清他如今身处仙门,他走远些,才敢放声咳嗽,一口血喷落在祁凤渊种的花上。
斑驳血迹,丝丝黑气从血上升腾而起,连瀛一惊,竟不知自己身上何时沾染了如此重的戾气。
他双眼赤红,胸腔好似灌了水一样沉闷,步履跌撞着,他走近那圈篱笆,蹲下身。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到衣领上,连瀛的前襟绽开星星点点的红梅,他没有理会这些,反而扯着衣袖去擦拭花瓣上的血迹。
祁凤渊喜洁,也最为爱惜亲手种下的花。
不能让他看见,他会心疼的。
不能让他知道是连瀛弄脏的,祁凤渊会生连瀛的气。
不能,不能让祁凤渊不高兴了。
连瀛眨着眼,眼睛干涩酸胀,头脑依旧昏昏沉沉,反复地想,重复地揉着花。
可是,太疼了。
祁凤渊睡觉喜欢压着连瀛睡,连瀛怕惊醒祁凤渊,不敢动弹,整条手臂都麻了也没有叫醒过他。
明明两人同塌而眠,祁凤渊睡觉却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抵着墙,和连瀛间隔甚远。
连瀛靠近他,祁凤渊会不舒服,会睡不安稳,会……害怕?
连瀛捂着心口,头垂着臂弯间,心口传来的刺痛远胜头部。
会害怕?祁凤渊从前和他一起分明笑得开怀,如今,居然会害怕连瀛的靠近?
好疼。
连瀛咬着唇,风一吹来,身上涌出黑雾开始向四周蔓延。
祁凤渊喜洁,可是连瀛现在煞气太重了,祁凤渊一定不会喜欢的。
连瀛试图稳定心神,尝试收拢所有的黑雾煞气,却做不到,煞气席卷之处,青草衰枯。
“咳、咳咳。”
在剧烈的咳嗽声中,连瀛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很轻微的一声,唤醒了连瀛的神智,那些肆虐的黑气停滞,缓缓贴着地面,一丝一缕涌动回归到连瀛身上。
连瀛身体僵硬,不敢抬头,不敢回头,只听祁凤渊在身后道:“连瀛,外头冷,你进去吧。”
连瀛咬着舌尖,怕一开口又咳出浓重的血腥气,他忍着忍着,身子竟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身后传来窸窣的衣物声,祁凤渊好似坐了下来,风中飘来的话语声好轻,好冷,又很低落,稍不注意,就会听不见了。
祁凤渊道:“你要是不想同我共处一室,我可以去别的地方。这里冷,回屋去吧。”
所有忍耐如同泄了气的皮筏子,黑雾欢欢喜喜继续向外头扩张,连瀛咬着唇笑了起来。
黑雾卷过篱笆,连瀛冷眼看着所有的花儿尽数枯死,心道:“好会倒打一耙,是我不想与你共处一室?”
回忆的深海有什么东西浮潜上来,连瀛抓住几句话,牵牵扯扯出一大团纠缠错杂的回忆,黑雾一顿,那些回忆中的声音越发响亮。
“外头冷,你怎么不进去?” 连瀛是怎么说的,好像说的是:“我不想同你共处一室。” 祁凤渊怎么答呢?是说了句“我坐外头,你进去吧”?
“亲一下,不可以吗?” 连瀛是怎么回应的,好像推开了祁凤渊,说:“别靠我这么近。”
“咳……”
风势越来越大,“呼”地一声,吹散了所有的黑雾,缥缈似梦一般。
连瀛捂着头,头又开始阵痛起来,他站起身,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
“连瀛,”祁凤渊叫他,“你怎么了?”
祁凤渊叫他叫得急切,但他没有上前来。
或许是怕再次被推开,或许是已经对连瀛厌恶了,或许……连瀛不知道,可连瀛心里居然很庆幸祁凤渊没有过来。
——那就不会看见连瀛这幅模样了。
连瀛迈步,向山下走去,迫不及待,只希望赶紧离祁凤渊远一些。不用照镜,连瀛深知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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