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愣在原地,嘴张了张,挽留的话说不出口。
开门声响,祁凤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窗大开,寒风对向吹着,房内如坠冰窟,冷了连瀛想要追上去的心。
那夜,连瀛磨了许久,才买下店家埋在地下三十来年的一坛子女儿红。他抱酒坐在门外,不确定祁凤渊会不会回来,但他还是选择了等。
这场梦,他似乎除了等祁凤渊外,别无他法。
风去了又来,雪停了又下。连瀛的伤口没好全,雪湿了前襟,伤便受潮发疼,他靠着门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连瀛,连瀛。”
一阵轻轻柔柔的声音唤他,连瀛睁开眼,正好看见祁凤渊松开他的手。
连瀛体内灵力充盈,那并不属于他的灵力为他梳理经脉,连带伤口的疼痛都缓解许多。他不自主地捻了捻指尖,手上还留着与祁凤渊紧握时的余温。
两人视线相交,谁也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人移开目光。
祁凤渊的眼睛跟天上昏暗的星子似的,好看极了,只是,为什么这双好看的眼再没有笑过了?连瀛心问。
连瀛犹豫道:“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
祁凤渊像是累了,手撑着地,坐在了连瀛一旁,道:“正月十五那日,我等了你很久,你一直不来,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怎么会?”连瀛想也没想应道,“你怎会这样想?”
“虽是气话,但你当时的神情不似作伪。”祁凤渊顿了顿,说,“连瀛,气话说多了,我会当真的。”
连瀛有些讨厌这个梦境了,他没有这些记忆,也不知说没说过那些气话,却还要听祁凤渊在这指责他,受祁凤渊的冷落。连瀛额头抵着膝盖,恨不得立刻从梦境醒来。
醒不来,醒不来啊。
连瀛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
“你不用道歉的,连瀛,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祁凤渊温柔的声音传来:“那个坛子装着一只山鬼,我送山鬼去见他夫人,了却他在人世间最后一桩心愿。”
“山鬼路上告诉我,他生前和他夫人分居两地,三年里没见过几次面,即便见面了,两人也都不愿意和对方说上几句话。你听,很奇怪吧,关系这般不好,可山鬼对人世的执念却是他的夫人。”
“他们少年夫妻,相互扶持行至中年,相处日子久了,两人互相厌倦,人间管这叫‘七年之痒’,山鬼说这是他们迟来的‘七年之痒’。”
“既然厌倦,为何不彻底分开?”连瀛闷声道。
“我也这么问他,”祁凤渊声音很轻,像是没气力似的,“分不开,山鬼说,夫妻就是这样,日子久了,腻了,却又还有些许情分在。”
“山鬼见他夫人只是说‘我走了,天冷,记得多穿件衣服“,他夫人应得也平淡,点头说‘我知道了’。他夫人流着泪送我们出门,我以为那位夫人会想再留一留山鬼,山鬼兴许也想和他夫人多待一会儿,但两人都没有说这样的话。”
“明明是死别,可没有我想象中的难分难舍,几句话、几行眼泪,就这般结束了。师兄总说我性情木讷,我不以为然,直至见了山鬼同他夫人道别,我才明白人的情感确实复杂,不是我能弄明白的。”
连瀛闭上眼,心里寒透了,听祁凤渊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久,他心知祁凤渊真正想说的话还在后头。他耐心等着,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祁凤渊没再说下去了。
连瀛抬起头,木然地看着远方大雪纷扬。他们两人挤在小小的檐下,看起来像是互相取暖,可坐得近,心却远如天边海角,既遮不住风,也挡不了雪,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
可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连瀛也说不清楚。
他尽力把语气放得缓和,听起来近乎哄人道:“你想说什么?”
“山鬼听见我们对话,他说,我们此时也如他们一般,正面临着感情中迟来的‘七年之痒’,我不这样认为,山鬼听完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什么问题?”
“他说,若不是厌倦了,两人为什么要分开两间房?”
连瀛扭头看祁凤渊,祁凤渊对他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温和中带着疏远沉静。细小的雪花沾在连瀛眼睫上,轻轻一眨就消失不见,连瀛牵过祁凤渊的手,引着他探进衣服内,按在心口,贴着胸膛。
冷意让连瀛打了个颤:“我受伤了,醒来已经是正月十五,我赶来找你,你那时入了无界雪山,我只能在山脚下等你,我不知道你也等了我很久,我不知道。分房也只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伤,除了伤,我还怕你知道……”
“煞气,”祁凤渊抽回手,道,“你身上的煞气很重,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
“……嗯。”
祁凤渊渡过灵气给他,在灵气入体那刻,祁凤渊早就知道他身怀煞气,这些事隐瞒不了,连瀛也无心隐瞒,他只想把这些事都解释清楚:“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没有厌倦你的意思。”
说完,连瀛一阵眩晕,无数的记忆片段冲击他的脑海,连带祁凤渊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连瀛定了定神,祁凤渊眼里有些诧异,嘴一张一合,说的话和连瀛记忆中的话语渐渐重合。
“无界雪山下,我闻见你身上的血腥气很重。在房里,你生气的时候,煞气也会散溢出来,这些我都知道。山鬼问的是,为什么你要瞒着我这些,而我又为何不直接问你。我没办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明白。”
连瀛不假思索,顺着记忆里那段话说了出来:“我怕你会为难,也怕你会问我……”
但其实祁凤渊从未问过他槐城的事,祁凤渊是体贴的,向来是别人乐意说便说,哪怕是对连瀛,祁凤渊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想说出口的话,识趣地没有多问。
向来,向来是这样。
连瀛顿住,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连瀛在祁凤渊心里,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啊。
“连瀛,我原先想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连瀛心里头发酸,道:“不是,我不是。”
“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还喜欢我啊,所以我没有问出口。”祁凤渊碰了碰连瀛脸颊,很快又收回手,“山鬼对我说,两个人除了爱,若还生了其他东西,比如欺骗、忧惧、厌恶……那爱意便会被逐渐消磨,慢慢淡化。舍不下过往的情谊,狠不下心肠分离,却也没那么深的爱意,久而久之,结缘成了一道枷锁,锁住了两个人。”
“你也这么想吗?你也认为我们之间成了枷锁。”
祁凤渊摇头,说:“我不知道。”
连瀛沉默下来,他想很坚定地对祁凤渊说,不是的,他们之间不是枷锁,但他无法对祁凤渊作出这样的承诺。
此时的祁凤渊并不知晓,连瀛是知道的,很多年后,他们两个人,最终也走向了离别。
……
“你也这么想吗?你也认为我们之间成了枷锁。”
“我很不想承认,可是连瀛,我们似乎就是这样,我们和山鬼夫妻没什么不同。”
“那怎么办?祁凤渊,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我们还是别见面了。”
“不见就不见,我离了你,难道还不行?”
……
口不择言的气话,漫天的风,落在雪地里的血,决然离去的背影。
——连瀛,把这段记忆全都想起来了。
他攥着拳,忍得眼睛赤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动,伤口又绽裂,血腥气弥漫在两人之间,连瀛知道,这不仅是他身上的血气,同样也有来自祁凤渊的一部分。
连瀛抬头看祁凤渊,祁凤渊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是没有血气的白。连瀛的视线下移,拉开祁凤渊的手,摸上了他腰腹位置。
湿的,黏稠的,温热的。
连瀛手掌心按着他的伤,血液从指缝里渗了出来,很快,整只手都被鲜血浸润,连瀛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先止血?”
祁凤渊靠在连瀛身上,气息喷薄在他脖颈间,“做错了事,我得受着。”
“什么事?”
以前,过去,记忆里,没有发生过这对话。
印象中,连瀛说完那句话,起身时才看见祁凤渊腰腹有伤,但他没有问,因为祁凤渊的神情是那样冷漠,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对连瀛说。
无界雪山下的事,就止于连瀛的离开。
不一样了,有些事不一样了。
连瀛抱起祁凤渊,心情复杂地回房,祁凤渊说:“那尔汗,你还记得此人吗?”
“记得。”连瀛踢开房门,又用脚勾住门关上,“哦,万水好像说过他逃到无界雪山,你遇见他了,是吗?”
“我来此地,就是为了他,我原以为你也是。”
连瀛把他稳稳放下,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来是为了你,才不是为了那个糟老头。”
那尔汗主战,不满连瀛主张而带兵叛乱,被连瀛一剑砍去双脚,废了修为,本囚于槐城地宫,却被玄门之人救走,一路逃到无界雪山。
“你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祁凤渊微微笑了下,仍由连瀛解开他的衣带,“那尔汗在无界雪山聚了万千幽魂,炼成夺魂幡,这夺魂幡落到玄门手中,来日想用来对付槐城。”
连瀛轻轻揭开和血粘连在一块儿的衣物,正小心地清理伤口,闻言头也不抬道:“玄门对槐城恨之入骨,那尔汗也是槐城妖魔,玄门救那尔汗只不过因为他还有点价值,一旦利用完,玄门必定对那尔汗杀之而后快。”
祁凤渊点头应是:“那尔汗也防着玄门,留了后手,除了夺魂幡,他还炼制另一样法器,那尔汗利用那件法器逃脱,在镇上隐藏了踪迹。我上无界雪山,是受惠菩提道长所托,在雪山之巅销毁两件法器,度化无辜亡魂。”
“夺魂幡也销毁了?这么厉害的法器,玄门会让你轻易拿走?”连瀛伏低身子,环着祁凤渊的腰,绷带绕了几圈,连瀛才挺直身说,“你清瘦许多。”
“夺魂幡被林氏保管,林氏……拿江氏门生试幡,死伤惨重,也引得玄门诸家人人自危。玄门乱了,那尔汗才有机会脱逃。”祁凤渊静默一会儿,又道,“惠菩提道长声望极高,他拿走夺魂幡,交给了我。我在无界雪山时,遇见那只山鬼,我送山鬼见完他夫人后,山鬼告诉我他感受到那尔汗的气息。跟着山鬼,我找到了那尔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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