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渊低头看去,自己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竟没有发觉。
符纸烧掉大半,灰烬扑簌簌掉下,烫得林徽吱哇哇乱叫,祁凤渊手腕一转,熄灭了符火。
祁凤渊退开几步,把林徽的头捡起安了回去。祁凤渊冷静下来,相信了林徽的话,毕竟那个小黑影的举动确实很像连洲。
“抱歉,情急欠思虑。”祁凤渊道。
林徽笨拙地爬起,面对祁凤渊诚恳的歉意,他自言自语道:“果然很像。”
祁凤渊耳聪听到了这一句,连忙问:“什么很像?我和师兄很像?”
林徽挠头装傻,“什么什么?我哪有说什么?”见祁凤渊还想再问,林徽摆摆手打断道,“不说这些了,来不及了。”
站在不远处的连瀛和连洲,两人彻彻底底变成了黑影,若不是先前所见所闻,祁凤渊真的很难相信他们是连瀛和连洲的影子,祁凤渊收回视线看向林徽:“你说知无不言,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话落,屋内的四面石墙再次移动,它们向四周退开,和新的石墙组成了更宽阔的空间。
一面石墙出现了门,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祁凤渊看着陆陆续续进来的人,皆穿着同样式样的明黄色长衫,各个言笑晏晏,可祁凤渊从他们身上闻到了一股死气,沤到发臭发烂的气味。这些都是锦衣城宋氏的人,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
祁凤渊回身,发现多了许多长桌,人人落座其间,似乎即将要开什么宴席,林徽拉他到最后排坐下,祁凤渊搜寻四周看不见连瀛和连洲影子,林徽指了指地,祁凤渊低头看去,却不知何时他有了两道影子,不消说,这一定是连瀛和连洲了。
祁凤渊放下心来,又仔细观察进来的人,无一例外,他们统统没有了影子。
门外不再进人,主座还空着,宴席迟迟不开,祁凤渊细听四周的鬼怪互相交谈,大都谈论送什么寿礼。
原来,这是一场寿宴。
祁凤渊问林徽:“屏风后的人不是你,它是谁?”
林徽僵硬片刻,不自在地道:“等会儿你会见到的。”
祁凤渊又问:“这是谁过寿?”
林徽恢复自然,轻松敷衍道:“等会儿你会见到的。”
林徽有心不说,祁凤渊也不再问,好在没有等太久,门外终于有人进来。两名侍女托着东西,款款入内,那两样东西被红绸布遮住,遮得很严实,祁凤渊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而在两名侍女后,又有一人进来,那名女子着明黄色长裙,袍袖轻扬,像是振翅的黄蝶,祁凤渊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正是宋天章。
宋天章白布蒙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迟滞生硬,这让祁凤渊想起曾和连瀛一起看过的木偶戏,此时的宋天章就很像是戏台上的木偶。
宋天章双手捧着一座小型的三层阁楼,阁楼做工精巧,全是用金箔片贴上去的,看起来富丽堂皇,从祁凤渊这里望去,依稀见阁楼内有小金人凭栏眺望,可谓栩栩如生。
两名侍女跪在主座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上之物放在座上。
林徽很紧张地看向祁凤渊,小声问:“你当年也在重河,一定知道宋大小姐的孩子是阴时阴日阴月生人罢。”
祁凤渊点头:“知道,林镜。”
林徽啐了声,狠恨道:“错了,不是林镜,当年大家都被林镜这个杂种骗了。”
林徽指向主座,宋天章站在主座旁,两名侍女正缓缓掀开红绸布,祁凤渊一怔,那两样东西是两座灵牌,一座写着“宋天章”名字,一座写着“阿母”两字,两座灵牌上刻有生辰八字,均是阴时阴日阴月生。
宋天章高高举起那座精巧的阁楼,祁凤渊望见那个凭栏眺望的金人已经从第三层下到了第一层,一旁的侍女高喊,“吉时到,开宴!”另一名侍女和道,“敬唱送寿歌——”
话音落,宋天章将那座阁楼猛地掷下,阁楼四分五裂,小金人站在一堆金箔片中,不一会儿,它竟动了起来,一摇一摆,姿态曼妙地向主座走去。
周围鬼怪低头吟唱着什么歌谣,腔调古怪,祁凤渊明明闻所未闻,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可脑海里却像是学过这歌谣,大有跟着一起唱的想法。
林徽一推他的手肘,催促道:“跟着唱啊。”
祁凤渊咬着舌尖不语,唇缝中有鲜血渗出,他又在和这种侵入他脑海里的想法作抗争,祁凤渊不开口唱,是因他想起了屏风后的人影唱过的歌谣:
“月将升,日要沉,阿母走出了高阁;头捧起,皮献礼,贺寿敬唱送寿歌;
人又起,影又落,满堂端坐短命客;岁又来,年复去,阿母终回到高阁。”
即是贺寿,又为什么叫送寿歌?
这时一名侍女扯着嗓子喊道:“献礼——”
小金人爬上了宋天章肩膀,发出女子曼笑声。
周遭的吟唱停止,祁凤渊抬头看去,四周皆是无头鬼怪,它们捧着自己的头,本是面向主座端坐,可就在祁凤渊抬头的一瞬间,那些头颅齐齐转了方向,齐刷刷看向祁凤渊,每一个头颅都没有了脸皮,眼珠子往外瞪出,那些鲜血直直流淌,把那铺地的红毯染得更加红艳。
“臭仙门道士,老子不陪你玩儿啦。”林徽一跃而起,又“扑通”一声摔在了长席上,他的脑袋在桌上转了个向,眼睛咕噜咕噜转着,瞧见自己的左肩贴着一张符时,他立即破口大骂,“果然是臭仙门来的臭道士!”
祁凤渊冷眼看他,“不是你说走就走得了。”
宋天章一把扯下覆眼白布,那双眼生动明媚,顾盼生辉,瞧着模样没变,神情举止又和宋天章天壤之别。宋天章一扭头,就掏了一名侍女的心脏,她轻叹道:“好久,好久没见过活人了,这人呀,还是死了有意思。”
声音很轻,很柔,像是隆冬落下的细雪。
门外走进一人,那人手持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同样是白布覆眼,身着明黄长衫,可是此人不柔不弱,气魄非凡,让人不敢小觑。
祁凤渊猜到了,这位是宋氏大小姐,宋平澜。
宋天章歪着头,那双好看的眼微微眯起,对宋平澜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林徽看着宋平澜,脸上忽而浮现痛苦与不忍,祁凤渊问他:“‘阿母’是指阿欠,还是羲和?”
锦衣城信奉的是羲和女神,可这用禁术召来的魂,看起来并不像羲和。
“是羲和。”林徽道,祁凤渊疑虑更深,林徽又指向主座上的灵牌,“你细看那座灵牌,字上叠着字,共两层。”
林徽不说,祁凤渊当真发现不了,那“阿母”二字颜色有些微不同,“母”字比“阿”字颜色更深一点。
祁凤渊明白了,那“母”字遮挡住的必定是“欠”字,宋氏不惜用所有人的性命献祭,使用禁术也想要召回羲和的神魂,宋氏的人一定不会在灵牌上动手脚。以宋平澜风骨品性,约莫是对此事不知情,若她知情,想来一定会出手阻止。
思来想去,祁凤渊道:“在灵牌上动手脚的是林镜?”
“来了,来了!”林徽朝祁凤渊喊:“快把我身上的符揭掉。”
宋平澜尚未靠近宋天章,周遭鬼怪群跃而起,将宋平澜团团围住,颗颗头颅如乱珠在地上蹦来蹦去。
宋天章噙着笑,负手朝外走去,经过宋平澜时,她看了宋平澜一眼,惋惜道:“母亲呀,母亲,我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母亲,可惜很快就要没有了。”
宋平澜一剑砍翻一只鬼怪,回应道:“我已落阵封锁锦衣城,你出不去的。”
“哦。”宋天章笑得乖巧甜美,连连点头,“那我不出去玩儿,我去杀人。”
林徽再次催促,祁凤渊只好揭开那道符纸,林徽道:“快跟上宋天章。”
两人紧随宋天章后出门,林徽迈过门槛时,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堂内,堂内厮杀不休,林徽终是不忍再看,利索地迈出了门。
出了门,场景又变了,他们来到了城门口,城门开了一扇。长街被鲜血染红,城门两个高挂的风灯灯罩上也落了红色。
宋平澜把宋天章放到天鬼像下,天鬼像泣血,滴滴落到了尘泥里。宋平澜摸着宋天章的脸,她蒙眼的白布被浸湿了,脸颊淌着两行血泪,宋平澜就这样静静地摸索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摸得很仔细,仿佛是要把宋天章的模样刻在心里。
那两尊天鬼像开口,和尚道,“走吧。”书生也道,“走吧。”
他们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走吧走吧,声声字字催促,宋平澜仍是放不下手。
许久许久,宋平澜的手慢慢离开宋天章的脸,她站起来,在回转身的一刻,一柄长剑没入她的胸腔。那人动作利落地抽剑,宋平澜身形微微摇晃,却站得更稳。
宋平澜咽下喉中血,抬手擦掉脸上血泪,平静地说:“镜儿,义母可曾对你不好过?”
站在宋平澜面前的人——林镜,闻言沉默片刻后笑道:“自是没有,义母对我很好,可惜,给不了我想要的。”
“宋氏覆灭,半城死绝,这就是你想要的?”
林镜摇头,他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对宋平澜认真道:“义母还是不懂,我想要权,想要名,想要利,不止是我想要,天下人都想要。若宋氏声名更显,权利更多,林秋阁根本没那胆子骗你,云水也不会欺压宋氏,而族人也不用希冀复活羲和以此振兴锦衣城。”
林镜上前揽过宋平澜,安慰道,“母亲,宋氏所有人献祭,复活羲和是死,复活阿欠同样是死,既然都是死,何不为镜儿铺铺路?”
林镜抱起快要昏迷的宋平澜,让她背靠城门坐着,林镜也坐了下来,低眸注视宋平澜。宋平澜看起来很年轻,岁月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林镜说话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宋平澜一样:“母亲,义妹天生失魂痴傻,族人却当她至宝十七年,是你醒悟得太晚了,全然看不透他们想要拿义妹作召魂容器的心思。母亲,你好傻。”
宋平澜道:“你本来,可以救她。”
林镜用衣袖擦着宋平澜口中溢出的血,动作轻柔:“是,我本来可以救她,也可以救你。可是,人只能自救。”
“母亲,你好心善,你在云水边救我,又把无父无母的我带回锦衣城收作义子,赠我名姓,这些年,”林镜笑了声,道,“你是不是还真的以为是你主动发现我、救了我?”
宋平澜侧首,林镜伸手把她散落的发丝挽至耳后,道:“不是的,是我先看见你,我假意倒在你旁边,我只想着解决一餐饭,可是你将我带回锦衣城,让我想要贪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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