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着脑袋轻声抱怨完,就见谢枕溪蹙着眉,懒洋洋道,“殿下今时不比往日,难道自己宫里连一顶束发的玉冠都找不出来?” “那可不一样。” 白眠雪一边说着,一边拽了他的指尖去碰自己的发丝。谢枕溪一顿,便由着他动作,在小殿下顺滑的发丝间只摸到一根空落落的木簪, “是你欠了我的债,我便只戴你找来的玉冠。” “你可别想赖账。” 周围人来人往,多日落雪终于放晴的天气实在怡人。 两人如同画中剪出来的影子,一高一矮,矮的只到对方胸口,伸手时还要对方微不可察地俯身配合,却莫名相谐。 …… “好。我去给你找。” 谢枕溪懒懒散散弯唇一笑,虽与方才并无二致,只是眉心却已经舒展了开来。 “散衙了就在这儿等着本王,必定教殿下满意。” 忽然一道熟悉的紫色影子从门内晃了出来,谢枕溪眉眼间露出一丝瞧见麻烦时的微妙厌烦,奈何只是转瞬即逝,并未叫白眠雪瞧见。 “乖,殿下在外头耽搁得也算久了,进去罢。”他拍了拍白眠雪的肩,似有若无地拂去柏树枝上落下来的一滴融雪。 白眠雪后知后觉地顺着他的视线瞧了过去。 只见文柏堂的侍卫们已经挑起门口那鸦色毡帘的一角,正躬着身子请他进去。
第96章 九十六 白眠雪刚刚一踏进来, 心中还隐约有点忐忑,下一瞬这点忐忑立马就被打消了—— 就在他进来的这一刻, 众人才站起身,还未来得及朝他行礼,恰巧就见迎门那张桌案后头,一个年轻书生拍案而起,满面怒容, “不行!” “黎州知府快马来报,‘自冬月十六以来, 黎州西南、东南大雪连日不停,各处均是大雪漫天,万民受灾。’黎州多少贫弱百姓流离失所,冻饿而亡,江大人, 如此惨象……你我岂能视若无睹?” 这书生原本斯文谦卑的五官尽数写着愤怒,白净面色都涨红了,见对面的人还不回应, 不由得提高嗓门又唤了一声,“江大人!” 然而桌案对面,被他尊称一声江大人的,倒也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只是眼下这人瞧上去便令人觉得滑头。 只见他一边朝白眠雪讨好地笑着,一边回过头去叱那青年, “凤清, 你先莫急。这黎州受灾,你我拿着朝廷俸禄, 自当竭尽全力救灾嘛。只是此事倒有些难办,我等人微言轻, 有心无力,还需等许大人从京郊视察回来,方能定夺呀。” “许大人走之前,可是专门细细嘱咐过你,若有急事,你可代他做主。” “你怎么会知道……?”那男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刹住,脸色极为难看,半晌才含含混混道, “那黎州知府张嘴就是三十万两白银,我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哪里做得了这么大的主。况且如今黎州知府尚在勘灾,我们何必慌乱?一切都要等许大人回来定夺。你懂什么!” “怎么不等人死光了再定夺呢?” 那书生气急,转头瞥了白眠雪一眼,蓦地失神了一瞬,竟像是瞬间冷静了似的坐了下来,只是胸口仍然剧烈起伏着。 他一语未完,早有人喝住了。 “五殿下还在这儿,你们这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怎得这般无礼?” “无事。” 白眠雪轻轻摇了摇头。 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了那个书生身上。 他原以为这里不过是个普通议事的所在,谁知一进门就碰上这么个烈性脾气的青年。 让他蓦地对这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只是还不待他再开口,早有一旁侯着的人上前来,要讨好这位先前不受宠,如今突然被英帝想起来的年轻小殿下。 “五殿下今儿是初次来这儿,不如咱们带着殿下先四处瞧瞧逛逛,也好熟悉熟悉?” 这里的布局谢枕溪来时早已四两拨千斤地与他讲过了,白眠雪略一思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坐在一张早已□□干净净收拾出来的桌案前,方才抬眼看着那二人道,“你们刚刚所争论的是什么,怎么回事?” “唉,我真是冤枉啊!” 那位油滑的江大人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厚厚的毡帘外也响起了同一句话。 “怎么,难道是我说得不对了?” 谢枕溪看着眼前一身紫色朝服的男子,目露讥讽, “谢还瑾,你若当真有骨气,早该自立门户,怎得还厚着脸皮靠着谢家在宫里混饭吃。” “好堂兄,别奚落我了。” 那名唤谢还瑾的青年眉眼倒是清秀好看,奈何三两下就被说得举手讨饶, “我若是现在敢说撂挑子,我爹得把我两条腿都齐齐打断。” 谢还瑾说罢,又小心翼翼看了看谢枕溪脸色,“奇了,你这性子,平日里下帖子请都请不到这里来,今儿怎的突然来了?” 谢枕溪冷冷地看他一眼。 “我又说错话了?”谢还瑾摸摸头,莫名有些发寒。 其实他说得倒也不算错,起初大衍的名门世家多与丞相六部对立,常常不屑子弟六部为官。奈何这些年世族势力被英帝打压颇重,许多世家不得不亲自将家里子弟塞进宫里为官,以求延续家族富贵基业。 当然,谢家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世家从来不在此列。 谢枕溪素日也并不造访这里。 只是谢还瑾当年在族中也算是个机灵的,自己又是不受重视的旁支,日子过得差劲,自然想到了靠着家里攀进宫混个官儿当当的法子。 他家世顶级,人又聪明,自然没有吃过大亏,唯独每每见了自己这堂兄谢枕溪,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多留心你自己的事。” 谢枕溪垂下眸子,轻轻转动着拇指那块玉扳指,不知在思索什么。 “噫,我听他们说,今儿好像是那五殿下要来?你该不会是和他一起来的吧?!” 谢还瑾好容易安分了一阵,突然灵光一闪,嘴比脑子还快,连素日里对谢枕溪的惧怕都给忘了,一脸八卦道, “难道大家私下里传的,你与那不受宠的五殿下交情甚笃是真的?” …… 空气蓦地静了一瞬。 谢还瑾后知后觉地愣了愣,声音磕绊起来,“呃……呃,堂兄你别生气,我的意思不是说你私下拉拢皇子……呸呸呸,我是说那五殿下怎么老是和你……啊不,也不是……” 他舌头打结好几分钟,直觉危险,几乎连冷汗都下来了。 谁知谢枕溪却只是慢条斯理睨他一眼,用手帕擦净自己掌心,半晌才觉得好笑般哼了一声。 “传言?” “有话尽可当面来问。本王与五殿下,还轮不到这些猫三狗四来嚼舌根。” 谢还瑾点头如捣蒜,只是目光却已经飘忽了起来。 谢枕溪只是拧起眉头,一眼就能看破他心中所想似的,冷笑一声,“莫想打他主意。给我离他远一点。” “是……”青年应了一句,却完全不像听进去了,目光还灼灼发亮。 “对了。回去知会一声,你舅舅家铺子里那块玉,我要了。” 谢枕溪话音刚落,果然见谢还瑾像回了魂一样猛地跳了起来,“这可不行,这是我家铺面里唯一能压箱底的宝贝,如今还能做买卖,全靠着它撑场面了!” “市价十倍与你,又不叫你们吃亏。” 谢枕溪眯起眼,淡淡的威压直教青年不敢喘气, “莫误了我的事。” - 宽大的桌案边,江楼一边磨墨,一边唉声叹气。 “江大人怎么了,若是磨墨累了,不如唤人过来代劳?” 白眠雪单手撑着下颌,看着对面的男人愁容满面,不知嘟囔了多少句“不能写”,不由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不用了……多谢五殿下关心,还是下官亲自来吧。” 江楼重新慢吞吞地磨起墨来,脸上愁色却并未减去一分。 小殿下点点头,漂亮的眉眼间没有半分急躁,“那江大人就快些修书给许大人吧,毕竟如今黎州事急,只待勘灾结束,便要朝廷拨款。许大人最好是能尽快回来。” 听到“拨款”二字,江楼手上一抖,一个硕大的墨滴顷刻间浸染了雪白的信纸。 他看着雪白的信笺顿了顿,忽然搁下了笔,深吸一口气,嘟嘟囔囔地带几分不敢言明的抱怨道, “殿下恕罪。容下官多嘴一句……听闻陛下指派殿下于兵部,刑部辅政,那殿下自当以兵部刑部事务为先。如今这黎州大雪,原是我户部主管之事……” 只是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仓皇地盯着白眠雪身后,没了声音。 白眠雪坐着的这里,桌案格外宽敞,背后却靠着文柏堂的一扇侧门。 因着所有人素日几乎都从正门出进,这扇侧门向来不起眼,连白眠雪自己都没注意到。 只是眼下门扇微微开阖,一道人影长身玉立,就站在他身后。 有人察觉不对望了过来,被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嗯,江大人方才说什么?”小殿下不知背后有人,愣了愣方才回神,声音轻软, “你是说,这是你户部主管之事?是叫我莫要插手的意思么?” “啊不……不不,当然不是。”江楼吓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顿了顿,方才堆笑道, “我是说,殿下您太过勤恳,恐怕影响坏了自己的身子呀。下官府上倒是有个厨子,熬得一手好汤,不知殿下能否赏脸……” “这倒是不用了。”白眠雪托着腮,眨了眨眼,似是没明白这人为何态度突然这么殷勤了起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既然没什么大事,那江大人可以继续写信了。” “是。”原本推三阻四的江楼突然飞快地提起笔来,连信笺上有个墨滴都忘了似的。 “对了,黎州受灾百姓有多少来着?”白眠雪忽然抬头,朝着方才那个青年道。 那名唤祝凤清的令史看了过来,干脆利落道,“九万八千四百四十三人。”说罢还补充了一句,“这只是黎州知府粗略统计出来的,具体多少,还要等勘灾后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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