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生活之苦之不公,自有老父母可解,可若是百姓病痛缠身呢?老父母也能以官身除子民之病痛吗?” 裴昂握紧了手中杯,眉蹙如山:“你这是什么意思?县里巫医众多,哪个村没有两三巫医?再不济,县里还留着个万善堂,以供穷苦百姓看病,哪里来的百姓病痛缠身?” 裴昂与步故知是同年所生,月份其实还要略小于步故知。 而当年巫医驱逐中医之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是以,裴昂自生下来,所接触到的从上至下的医疗系统,就已是以巫医为大,辅之中医了。 步故知也知道裴昂很可能根本不清楚其中秘辛,他也无意轻易将此等事告知他人,故只叹了声:“没什么。” 他看向裴昂,能看出裴昂眼中灼灼之意气,对科考,对朝堂,乃至对整个官场都充满了向往,即使知道其中或有阴暗之处,但也坚信自己是那为民做主之人。 “你有为官之志,我敬佩也支持,但我之志,就是在东平县里当个大夫,能解一人之病痛,就解一人之病痛,此谓人各有志,也莫论高低。” 说完就站了起来,想离开学舍。 裴昂也跟着站了起来,还是拉住了步故知,面露难色,几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季考结束之时本已是日渐薄西,此番与裴昂交谈许久,外面也初现晚景,步故知与款冬说好,今日会去镜饮接款冬,他不想失约,便难得对裴昂有了些不耐烦:“裴兄,究竟要如何,你才让我走?” 裴昂松了手,见步故知真的转头就走,还是喊住了步故知:“你听我最后一句话!” 步故知顿住了脚步。 裴昂走到步故知身边,有意低语:“实话与你说了吧,我来劝你继续科考之事,除了出于我本意,还有祝教谕与我叔父的交代。” 他见步故知不为所动,只好再细细说来:“前几日的时候,我叔父唤我去他府里,而祝教谕也在,他们与我嘱咐,一定要劝你去科考。” 步故知还是没有反应,裴昂又再补道:“我自然也问了原因,但他们不愿与我细说,只说现今之困局,只有你能解,可当我再问是什么困局时,他们又开始语焉不详了。” 步故知稍稍侧身:“替我谢过祝教谕与裴县令之抬爱,我不过一秀才,亦无解局之力。” 裴昂面上疑惑更深:“所以,你也知道是什么困局?” 步故知没有否认,裴昂更想追问了,倒也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有种独独被瞒住的无力之感,好似他是个无用之人,什么大事都不值得托付。 他再深吸一口气,语出有些颤抖:“你,也不肯与我说吗?” 步故知见裴昂受伤之色溢于言表,也有些心有不忍:“裴兄,此事关联甚广,祝教谕与你叔父不告诉你,也是怕牵连于你。” 裴昂本就被步故知这一通软钉子磨下来丢了耐心,再加上他也本不是脾性甚好之人,方才勉强压下的脾气,此刻又冒上了头顶,也没再顾忌会不会被别人听去了,重重喘息几下后,似怒似怨:“好好好,你们都是为我好,什么事都瞒着我,祝教谕喜欢你,我叔父也看中你,只有我裴昂,什么都不是!” 步故知也没想到,谈到最后,反倒是裴昂生了气,但巫医中医之事,确实不可广传,孔老大夫从开始便是对他多有叮嘱,再看祝教谕与裴县令,亦不敢将此事告知裴昂,可见其中形势之严峻。 更何况,祝教谕甚至因此事退隐归乡,那就不难猜出,此事在京中在朝堂之上,诡谲漩涡之剧了。 他知道祝教谕看中他,除了他在十多岁时展现出的科举天赋外,恐怕还有不空法师在其中的指点,亦或是他现今对中医之掌握。 可就他自己而言,实在不敢担此大任,医病不难,医人也不难,但医国医社稷,就并非是一个大夫能做到的了。 若是真的要做那解局之人,这第一步自然是要踏入局中,可一旦踏入此局,就再没回头之路了。 他即使不贪生,亦不怕死,但他怕会牵连款冬,也怕此举不过是犹如飞蛾扑火,又或是如蚍蜉撼树,毫无用处。 但在此时此地,他能在东平县内做一大夫,尽己所能,去解众人之病痛,去传中医之精华,至少是有实处可见的,对于后世之人,亦算有所交代。 步故知心中思绪万千,裴昂亦是自觉委屈不言,一时室内寂静,唯有外间偶有过路人之窃语。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而学舍之内没有点灯,渐渐的,裴昂已不能看清步故知的面色。 方才重言出口,其实气也已出了大半,悔意接踵,只碍于脸面,不肯示弱。 这下两人都看不清互相的时候,反而能卸下一些要强,终是裴昂先给了台阶:“罢了,你们自有你们的道理,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我也未必想知道,只每日读书写论,就够我受的了,也没多长个心出来分担一下。” 步故知也顺了这个台阶:“裴兄,我宁愿如你一般啊。” 正当两人准备出门时,外头忽有一阵争吵,接着就是拳脚之声。 两人心下都暗叫一声“不好”,加快脚步出了门。 学舍院中已悬了三两灯笼,隐约可见院中状况。 只见众人都围向了院中靠近假山的一隅,而那边便是拳脚之声的来源。 裴昂先行一步,一个一个拉开堵在前方的人,而步故知也紧随其后,他二人倒不是要凑这个热闹,只是无法对此等斗殴或是欺凌之事袖手旁观。 越挤近内围,便越能听清争吵,其中一人的声音,步故知与裴昂都很耳熟——是胡闻! 而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步故知没听过的,但裴昂倒是反应甚大:“不好,是魏子昌!” 步故知一愣,随之反应过来,这是他与裴昂的学舍中住的第三个人,但步故知并没有见过。 最里面一圈围得甚紧,并不像是凑热闹的学生,应是胡闻那边的跟班,好不让其他人插手。 裴昂眼看拉不开挡在前面的人,便沉声一吓:“都在做什么!这里可是县学!” 其中有人听出这是裴昂,互相对视了几番,没再敢僵在裴昂面前,悄悄避开了些。 而在最里面的胡闻,也听到裴昂的声音了,暗啐了声,心不甘情不愿止了手,却上前几步,将假山边的人挡在了身后。 胡闻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虽还顾忌着不能得罪裴县令的子侄,但也不肯轻易示弱,扯了个笑,语出轻佻:“怎么,裴兄是在裴县令那儿领了衙役的差事吗?” 说完又看到了跟在裴昂身后的步故知,表情夸张地白了一眼:“嚯!原来是好狗也知道换主子,才敢这么嚣张啊!” 对裴昂的话还算是留了三分的面子,对步故知可就彻底没了好脸,也就是裴昂还在跟前,他才没说出更难听的话。 裴昂气刚过,胡闻便又撞到面前,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叔父教的修养,只想上去给这种人两拳,他声沉一斥:“胡闻,你莫要再自讨苦吃,县学里面还轮不到你猴子称霸王!” 此话一出,也就是胡闻的跟班强忍着没笑,其他围观凑热闹的人,许多都低低笑了出声。 胡闻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也忘了他父亲多番的叮嘱,不能得罪裴昂:“是,是轮不到我,可也轮不到你裴昂吧?我是在处理我的私事,你莫要管的太宽了!” 裴昂毫不示弱:“私事?是什么私事让你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学舍里面,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去处理?” 步故知不想与胡闻起口舌之争,他念着被胡闻挡在身后的魏子昌,起初还能听到他与胡闻争吵,而现在已没再听到声音了。 步故知直接上前,想绕过胡闻,去查看魏子昌的情况,却被胡闻肥胖的身子一挡,汗臭之味扑面,熏的步故知连连退了几步。 胡闻还以为步故知这是怕了他,方才被裴昂丢的面子又找了回来,咧着嘴,露出一颗大金牙*,格外显眼:“怎么,现在知道怕我了?” 他双手叉腰,小人得意之相尽显:“还不算晚,跪下叫我一声爷爷,过去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如何?”颜善婷 裴昂一听,也跟着上前几步,眼看就要动手,步故知拦住了他,看也没看胡闻,冷冷出声:“怎么?是觉得一颗金牙不够,想再装一颗?” 这倒是提醒了众人,胡闻这颗金牙的来历,当时步故知单方面殴打胡闻的事,虽不至于县学里面的生员都亲眼所见,但鉴于胡闻之“声名远扬”,他被打的丑态,可是几乎传遍了每个生员的耳朵。 这下被步故知点出,许多遗憾没亲眼见胡闻挨打的人,都纷纷扬着个脖子,想看看那颗金牙。 胡闻赶忙闭上了嘴,面色气得涨红,又不敢破口大骂,只阴恻恻道:“我看裴昂能护你到几时!” 裴昂直接嗤了声:“我能护步兄到几时还轮不到你操心,我看倒是你,要好好掂量掂量,你那个爹能护你到几时吧!” 胡闻终于又想起他爹叮嘱过的话,恶狠狠地盯着步故知:“行,今儿算我倒霉,来日再说!” 说完便招呼一群跟班,呼啦啦地撞开围观人群,逃一样地跑出了学舍院子。 胡闻一走,步故知便赶忙往假山去。 院中燃起的灯笼并不多,加之假山层叠,挡了不少的光,步故知只能隐约看见有个瘦长的身影伏在了假山脚下,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身上的状况。 但听得出气息很是微弱,想来胡闻是下了重手。 裴昂也能分辨出轻重,不敢贸然触碰魏子昌,而是等着步故知的动作。 步故知先是以两指探了探魏子昌的颈脉,好在搏动正常,应无大碍,还只是皮肉之伤,便敢搀握魏子昂两臂,将人平躺,又再探了探鼻息与腕脉。 鼻息有些微弱,但还算规律,可脉象却十分虚弱,呼吸三至,去来极迟,是典型的迟脉,这倒不是被殴打所致,而是代表此人身体虚寒,应是长期处于劳苦之中,虽不至饱饥不定,但也应该有些营养不良,与最开始款冬的脉象有些相似,但情况要比款冬略好些。 可魏子昂也是县学里的生员,不说每月一两的津贴,只说县学之中的食堂,只要不是专门点菜,而是跟着每日食堂安排的餐食,基本是不要钱的,又如何到营养不良的程度? 步故知将魏子昌半扶起来,靠在了自己身上,也是在等裴昂的书童来,好将魏子昌带去万善堂仔细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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