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院外亦有繁树茂叶,人过风过皆能引得长枝摇摆,木叶簌簌,响在耳边,就如云禅寺内那棵菩提树一般。 那日,傍晚的山风牵引着菩提叶扫过步故知的面颊,步故知抬眼扶住了那段枝,却又被垂落的红绸带缠绕住了手腕,撤手之间,红绸带越缠越紧,竟连带着几片叶挂在了步故知的手上。 步故知难得有些心虚,这...算不算是破坏景区景观?想解下这段红绸带再挂回去。 祝教谕看了步故知这副样子,长篇大论堵在了口中,化作了一声长叹:“不必解了,这菩提本就与你有缘,红绸携叶,也是天意赐你,带回去吧。” 步故知停了动作,长袖掩住了手腕,但还是能看见红绸带垂落的尾。 祝教谕就看着那抹红,最后劝了句:“难道你就甘愿一直留在东平县内做一个大夫吗?” 步故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望了望远处之景。 云禅寺虽只在半山之上,但也足够瞭瞰全县之貌。 绕山的河流映着天上的红霞,宛若菩提树上的红绸带,缠山脚一圈,再逶迤流向城池,成为家家户户取水之源。 而城池之内,市坊交错,街道横织,炊烟袅袅,升腾到半空,又如云雾散开,渐有晚灯明。 这些,是最真切的人间之气。 “学生从无大志,高官厚禄,或是执掌权柄,并非学生所求,若能为大夫,尽己之职,免得些许人间病痛,学生无憾。” 祝教谕却并不赞同,甚至语气也不再和缓:“只为一大夫,又能医得多少病痛?向来时刻之间,苍生皆苦,医人医身,不过只浮于皮肉,若要解人间之苦,还需居庙堂,才得照拂万万百姓。” 步故知沉默片刻,他收回了眼,此刻斜晖落幕,夜色渐起,他的眸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夕霞:“学生无礼,敢问教谕,既已处庙堂之高,何故甘愿退隐于此。” 他躬身一揖:“让权于逆流?” 祝教谕一惊,他没想到步故知竟敏锐至此。 他没立刻回答,步故知也没起身,许久之后,他侧过身去,不再看步故知:“你确实没让我失望,虽在井中,却能窥天之全貌。” 他长叹:“但,却让我失望,既知全貌,也不愿做这解局之人吗?” 步故知还是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应。 祝教谕知道步故知在等什么,十年前之旧事,虽已久远,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他:“老夫...实在无力回天,又不忍亲见,只好退隐归乡。” 步故知渐渐起身:“那教谕又如何觉得,学生不也是那无力回天之人呢?” * 裴昂再撞了撞步故知:“你发什么呆,我在问你话呢!” 步故知的思绪回拢,摇了摇头:“我不准备再续科考,自然也就没有拜师之必要了。” 裴昂忍不住惊呼出声,惹得路过之人好奇地往这角落瞟了一眼,他又连忙压低嗓:“怎么能不科考呢?你既已是秀才,往后再成举人进士,岂不是顺理成章?” 恰逢县学报时之钟敲响,余音回荡,是快到开考时间了。 裴昂又连忙拉着步故知往学堂里去:“先不说了,等考完之后我再问你!” 步故知猜得不错,县学季考内容与乡试大差不离,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之义,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语”还有诏、诰、表、内科,而第三场则是考问经、史、时务策。 不过若是真的乡试,那这三场就要考上三天,但县学减少了题量,只在一天之内,便考完了三场。 裴昂在交卷那刻,便盯准了步故知,考官一宣布散场,他便冲到了步故知的身边,拉着步故知,躲开了人群,往学舍方向去。 步故知有些无奈,但还是任由裴昂去了。 等到了学舍,裴昂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还闭了窗,坐在了凳子上,双手叉于胸前,气喘吁吁:“好了,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了,你继续说,我听着!” 步故知觉得有些闷,想打开窗,却被裴昂拦住了:“你有没有在听我的话!” 步故知没有坚持,但也没再有好脸色了。 在现代的时候,他虽无人关心,但何尝又不是一种自由?到了这个世界,也能算是无人束缚,就连款冬,也不曾过问什么。 面对来自裴昂的、在他看来有些越界的咄问,他便是泥人做的,也尚有三分脾气:“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想科考便不考,要什么理由?” 裴昂被步故知这么冷声反问,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语出愤愤:“你是怪我多嘴吗?” 步故知不想与裴昂争吵,故没有反应,只还站在原地。 裴昂看出步故知这是默认了,更是气从心来:“若不是我将你当成兄弟,谁还管你啊!” 步故知闭上了眼,叹了一声。 裴昂越说越激动:“明明你天资不凡,本就无端蹉跎了七年,不然你早就是京里的进士了,好容易福从祸中来,又找回了七年前的你,但怎么就又想继续蹉跎下去?” “不说别的虚名,只说实在东西,你与款冬总不能一辈子真的就指望镜饮与万善堂过活吧?说到底不过是卖力气的事,又怎么比得上为官的好处!”
第51章 质问(二合一) 渐有生员也回学舍, 外头逐渐喧闹起来,吵得裴昂更是心烦意乱。 而偏偏步故知就真如一尊泥菩萨般,闭着眼站在那儿, 也不说话, 看得裴昂实在忍不了,直接上前几步, 几乎是抵在了步故知的额前,切着后槽牙, 低声质问: “你有什么顾虑什么难处倒是与我说呀!非得在这儿跟我装哑巴是吗?” 步故知睁了眼, 但皱紧了眉,侧脸避开裴昂,终是开了口,语出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没什么顾虑, 也没什么难处。” 裴昂显然不信, 他盯紧步故知的眼, 似要靠自己从里面看出什么来:“若是你没顾虑, 也没难处, 为何不去科考?” 步故知不想与裴昂车轱辘般纠缠这个问,他回眼看向裴昂:“那你为何非要科考?” 正是两人对视, 裴昂竟从步故知的眸中看出了一种...挣扎,他心下一动, 抓住了步故知的肩,急切道:“你是有顾虑的对不对?” 步故知抚去裴昂的手,退后几步坐到了杌凳上, 看着桌上瓷白的茶具,没有吭声。 裴昂紧跟着, 拉过来一个椅子,坐在了步故知身边,语气又急又似央求:“步兄!就算是我裴昂求你了,你若是真有顾虑,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就算我解决不了,那祝教谕,还有我叔父,总有人能帮你!” 步故知取了一盏瓷杯,指腹沿着杯沿摩挲,像是没听到裴昂后句般:“你还没说,为何非要科考?” 裴昂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行!那我先说!” “天下哪个读书人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如此,不过都是盼着一朝得登天子堂。我裴昂自也不例外,从五岁时起,叔父亲自为我开蒙,一直到今岁,已有十多载光阴了,这些年来,我一不事桑谷,二不事庶务,爹娘所盼,叔父所期,就连夫郎所愿,不都是有朝一日我能在皇城之中金榜有名?”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推开其中一扇,外头生员三两成群,散落院中,仔细分辨其中言语,不难听出多是在讨论今日季考之策论。 “你再看再听外面众人,有哪一个不是如我所想?十多年的苦读,若是不求个结果,岂不是成了荒废?” 他再侧身看向步故知:“就连你,也与我一般,从还是垂髫小儿时起,至今将及冠年,这十多年来,母亲、夫郎辛苦在家操持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在县学之中旷度?” 他又坐回步故知身边:“自然,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即使去了明年的乡试,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榜上有名。”他伸手握住了步故知把玩的杯底,没用力:“但若是你试也不试,又何谈会有个结果?” 步故知松了手,将杯盏留给裴昂,不过眼还不离,盯着杯壁上一抹黑点,这应是在窑中烧制时,杂入了污物留下的痕迹。 “就如你所言,成了举人、进士,之后呢?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结果了吗?” 裴昂一怔,明显是被问住了,他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经书浩瀚,已耗费掉他几乎所有的精力,更何况身边之人,无一不在说,只要能得高中,那便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似乎一切的意义都体现在了考中的那一刻。 不过,此问倒也不难回答,书中先贤之语,亦是烂熟于心:“自然是如先贤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句之重,他言来却轻,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有些心虚,躲闪着没有再看步故知,而是低头也在看手中杯。 步故知轻笑一声,却在此时显得有些讽刺:“难道不做朝中官,就做不到你说的先贤之言了吗?” 裴昂此刻也皱起眉头,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步故知的意思,但又察觉到其中的离经叛道之意,便下意识地反驳:“若是不做官,如何替百姓做主?又如何有能力扫清世间污秽?” “你看我叔父,虽只是这东南一隅的小小县令,可他从来秉公行事又爱民如子,不说我身为他的子侄,只当我是个普通百姓,也不得不佩服他为政之清廉,他在这东平县当了十多年的官,从原本的小小书吏,一直到如今的位置,每一步都是由他一心为公的见证。” “三年前,我叔父在大察*之中得了上上,本可去州府里当个臬台,可东平县百姓不舍,万人请留,我叔父亦不贪图臬台之位,只安心在东平县里当个老父母,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是个官,又为百姓做了事实,所得到的结果吗?” 裴昂的叔父裴县令,确实是难得的地方上颇有美名的父母官,“爱民如子”这四个字,向来是说出来轻,做起来难,能做到不以权食民膏者尚且寥寥,更别说如裴县令这般治一县如治一家者,在整个大梁也是屈指可数。 东平县能以一县之名,越过其他各地府县,而与州府比肩,确实少不了裴县令十多年如一日的治理。 步故知自不会否认裴县令之功绩:“是,东平县能有如此之发展,自然离不开老父母之治理,可现如今,县中不缺鱼米不缺布帛,甚至不缺银钱,可,缺大夫,缺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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