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啊。”李泉香低声说着,嗓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他年幼记事,最早的记忆便是父亲抱着他,坐在后院井边的躺椅上剥橘子。 “我们家世代行医,最拿手的便是治瘟。”他爹总爱这么絮叨,“你看那药铺里时常在显眼处挂‘橘井泉香’、‘杏林春暖’的牌匾,这‘橘井泉香’指得便是治瘟良方,也是你爹爹我名字的由来。” “我叫橘井,你叫泉香,将来咱们父子一道云游行医,治瘟除病,也算是一桩美谈。” 他爹性子温良,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将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大概是做大夫的习惯了反复叮嘱,才落下这么个坏习惯。 所以他对父亲的叮嘱记得尤其深刻,在还未识字、听不懂医术之时,就先记住了什么叫做“医者仁心”,什么叫做“悬壶济世”。 尔后便是永丰三十二年,永寿公主大病。 他尤记得,那一年院中橘树正茂,他恰好五岁。 他爹背着药囊同他说北方的哪处村镇发了瘟病,请他去诊治。临行前,特意叮嘱他好好温书,有什么自己处理不了的麻烦事就找村中的叔叔婶婶们帮忙。出村时,又特地四下绕了一趟,拜托村里人对小泉香多多照看。 “……”方济之逐渐回过味来了,无声地重重啧了一下。 李泉香低着头:“督查办的人来抓我时,我吓得锁起了院门。” 他家的院门很特别,是铁质的。三五年前,北疆某位拥兵自重的异姓王承了他爹的救命之恩,特地遣人来替他家重新修葺了一翻,连带着院墙也换成了铸铁。门锁可从内外打开,却需要对应的机巧钥匙。 他本可以凭借这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的赠礼逃避一段时间,顺着那些工匠照大官给的图纸挖出的地道逃出生天。可当他拼尽全力揭开地道的那扇门时,本该连攻城炮也没法轻易轰开的院门锵然敞开,杜侘领着人马冲了进来。 他被拖拽着绑上马背,挣扎时看见乡亲们就站在门外,眼神躲闪,为首的村人手中握着一把老旧的机巧钥匙。 那钥匙是他爹为了方便村人进出看诊抓药送出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意是为了救人,如今却害了他的命。
第二百零六章 “……”顾长雪极轻地蹙了下眉。 他年幼失亲,亲自体会过人情冷暖,离合悲欢,后来又做了演员,在演绎中看遍苦难与人心难测。即便如此,在听闻这类故事时依旧无法习惯。 方济之则虚掩着嘴同颜无恙低声道:“我总怀疑这番波折是湮灭一手促成的。你不觉得这铁院墙和机巧钥匙多少有些刻意?祂估计是动了什么手脚,故意想引李橘井走上歪路……这大夫即便本性温良,但受此打击,若是又被黑塔碎片侵蚀神智,做出迁怒天下人的偏执之举不难理解。” 方济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李泉香并未听见。 他依旧垂着头,抠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那之后,我被杜侘带回牢笼。本以为会和其他孩子一样被送去泰山做人祭,但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杜侘突然趁着其他孩子入睡时将我打晕带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看中了我八字特殊,又与他相合,想将我炼作僵尸以供差遣。” 炼制僵尸并不困难——至少杜侘最初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在临要逃出生天时被信任之人背叛,他再稍稍施加些折磨,怨气不就够了? 可偏偏李泉香自幼受父亲叮咛,将“医者仁心”记得最深。 他在挣扎时看见那些乡亲的家人同样被俘,督查办军官的弯刀就架在老幼妇孺身上,他凭何要求乡亲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斩,也要保住他一人的性命? 就算真保下来,他日后怕也无法活得安生。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称得上“怨”的,也就只有永帝父女,最多再加上用尽酷刑折磨他的杜侘。 可这些怨气又比不上他对父亲的担忧:他爹行医在外,总有回乡的一天。到那时,该如何面对空荡荡的院子,如何面对那些乡亲? 他想啊想,忧虑竟比怨气更盛。 “杜侘等了将近一年,也不见我身上的怨气达到他想要的程度。” 永丰三十三年,杜侘终于耐不住等待,预备在他的生辰日借子时阴煞之气,将他强炼为僵尸。 他被粗暴地塞进泡尸瓮,埋进乱葬岗里。在生死间本能地挣扎之际,想得最多的除了父亲,居然是若自己化为僵尸,爪牙所带的尸毒算不算一种毒症?如果算,那大夫能不能医? 若是不能,他还是莫要变僵尸为好。大不了也就是一死,死后还能投胎转世。 他抱着这样纷乱的念头在层层黄土下时昏时醒。有时难受得熬不过去,只恨不得能立即一死了之。可在此之前,他已被杜侘炼制了将近一年,身体介于生人与死者之间,活埋对他来说只是难熬,却没法立即要了他的命。 熬到最后,他只期盼着死亡来临,带他解脱,杜绝他化作害人的僵尸。 “原本炼制该失败的。”李泉香盯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说。 可在他即将解脱的最后一刻,一股强烈的怨气陡然涌来,一潮接着一潮,冲刷得他所剩无几的神智霎时崩溃。他在那涛涛怨气中听见无数熟悉的声音在哭、在笑、在痛骂: “李橘井!扪心自问,倘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那杜侘捉了全村上下老幼妇孺,抓了你的儿子,你会不会为了保一人,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去死?!你有恨,冲我来报复,为何要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死!” “唉……是老身连累了大家啊。我一把岁数,早就该下去了,偏偏还活着,被那杜侘抓去做了人质……我要是死得早就好了!如今连累得大家……” “呜……娘,淮儿难受,淮儿是不是要死了?” 他在最后的关窍因这些絮语而心志失守,怨气一潮接着一潮将他吞没,又被奇淫巧术炼化做一枚阴珠,梗在他的咽喉。 再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怨气太重,混淆了记忆,也或许是他本能地不愿接受那个一贯温良的、会在橘树下年复一年地教导他何为“橘井泉香”“医者仁心”的父亲竟会做出害死全村上下这样可怕的事,再度醒来时,他忘却了前尘,只茫然地在京都游荡。 都说归乡是人与鬼神的本能。可他在京都孤孑地游荡了五年,从未想过还乡。或许便是在内心深处,还记得那一日将他淹没的冲天怨气,记得自己早已无乡可还了吧。 小灵猫在远方咪咪叫着,似乎在招唤众人。 顾长雪沉默地看着白木深低声安抚李泉香,片刻后举步走向小灵猫的方向。 方济之几步追上来:“你说要来李家村的时候,这小家伙可还没缠上白木深非说要跟来。谁也猜不到他会突然恢复记忆……那你之前说要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弄堂里立的新郎衣冠冢里,衣物都是崭新的。”顾长雪在一栋黑灰色的屋宅前停下,“你说过,各地瘟疫兴起的时间总落在某个固定的区间内。按郭辻说的过往可推,这所谓的固定区间,大抵就是李泉香的生辰之后。” “李橘井既然是个这么有仪式感的人,每年都会在李泉香的生辰日散播瘟病,又怎么可能不年年拜祭他?” “弄堂衣冠冢里的衣物明显是今年才置备的,那在今年之前呢?他在何处祭拜李泉香?他会把墓建在哪里?”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屋宅。只见铸铁的大门紧锁着,四处褐锈斑驳,藤蔓攀援。机关处额外挂上了三条粗重的锁链,将院中的一切层层封锁。 颜无恙默不作声地上前摆弄起机关和锁链,方济之则闲极无聊似的继续絮叨: “郭辻说杜侘到死都不肯说私吞的人祭被藏在何处,只怕那家伙一直在等僵尸炼制成功,借机脱困。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李泉香也没有暴露,那边说明他死在小僵尸炼制成功之前。倒是滑稽。” “那小孩儿倒是可怜又懂事。之前他看着村落红了眼眶,我还当他是想起了自己死前受过的那些苦,怨恨着村民,现在看……他大概只是难过。难过于他爹为了他,悖逆了为医时内心的那些准绳。” 锁链当啷几声砸落在地。颜无恙的手刚搭上大门,一直闲靠在院墙边像是没心没肺的方济之却倏地闪至他身侧,右手抓握住颜无恙的手腕:“当真要进去?” 他深深望着颜无恙:“该知道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这里面的东西……恐怕只会让那小孩儿更伤心,实际起不到什么作用。” 颜无恙顿了顿:“总要确认,以防万一。” 他回眸扫了眼显然也不是很想进门的顾长雪,退让了一步:“我进去确认就够了。” 他没再多说,走进门后又将厚重的大门反手带上,隔绝了后面跟来的人的视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灰仙儿三两下跳上顾长雪的肩膀:“里面到底是什么?” 顾长雪轻抿了下唇,转身走远几步,以李泉香听闻不到的音量道:“李橘井在李泉香的生辰日散布瘟疫,是将这当作给儿子生辰的贺礼。既然是贺礼,总不能没有纪念……” 院门很快被再度推开,颜无恙依旧反手带上了院门,走到顾长雪身边微微摇头:“的确没别的线索,只有五本名册。” “……”灰仙儿一时噤声,不难猜到那五本名册列的究竟是什么名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神情复杂:“他被黑塔碎片侵蚀得太严重了……仙神都抵挡不了的侵蚀,他一个凡人又能做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觋烦躁地攥紧木杖:“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虽然查到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却查不到李橘井当下身在何处。” “不需要知道。”颜无恙淡淡道,“他于癫狂中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是祭扫儿子的坟墓,为儿子准备生辰、准备阴宅。” “倘若他得知儿子的阴宅被毁,公主的尸首消失。皇城中又传来消息,说永寿公主并未身死,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岁小童……你说他会不会来确认消息的真假?” 白木深低下头看怀里的李泉香:“你若是不愿用这法子——” “我愿的。”李泉香倏然抬首,“爹爹是因我而落入歧途,我当然要将他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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