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地穴前,众人多多少少都对里面的场景有所想象。 既然地穴的机关已被焚毁,变得不能进也不能出,那廖子辰要么根本没进这地穴,地穴里只有阿莎的尸体,要么就是廖子辰自断退路,选择了殉情。 就算死,廖子辰也该是与阿莎相拥而眠的。 怎么都不该一个躺在精心打造的棺材里,另一个尸体横呈在距离棺材很远的地上,姿态扭曲,指骨深深陷入土地。 千面的心理阴影又开始往外冒:“他……他这姿势,该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果然还有幕后黑手!” “……”方济之蹲在尸骨边翻白眼,“他是自己拗成这姿势的。你看他的手,一直在往棺材的方向伸,估计是本来离开棺材想做什么事,没想到自己突然就不行了——可能是受到了蛊虫反噬吧。总之,他倒下的时候已经没了力气,只能往棺材的方向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默然片刻。千面依旧有些耿耿于怀:“那为什么确定这是廖将军,不是什么别的人?” 池羽张开嘴正准备把那套“不会允许别人玷污这里”的理论拿出来说,颜王伸指拨了下尸体的头骨:“廖子辰回京后曾多次上书劝说停战,以教化收归西南。泰帝一怒之下夺了他的虎符,又令人在他脸上刺了个‘逆’字。” 头骨被喀啦啦地拨转了个角度,露出高高的颧骨。“逆”字的下半截笔画留在骨面上,清晰可见。 这具白骨颓然地垂挂着,又姿态扭曲。看起来和那位耀眼到能叫苏岩记挂、嫉恨了一辈子的大顾将星毫无相似之处,反倒显得可怜又可悲。 司冰河抱着剑立在旁边,神情有些烦躁,像是又拾起了赶回江南城前,听闻俞木述说时的心情:“可笑。” 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句,声音又冷又轻,硬邦邦地砸出来,好像压着诸多情绪。 池羽回头看他:“什么可笑?廖将军么?” “……都很可笑。”司冰河重重闭了下眼睛,冷着脸道,“不荒诞吗?一群已经死了几年、几十年的人,魂魄都该在黄泉散尽了,留下的祸患却能让大顾煎熬沉浮这么多年,要去那么多条人命。” 这种荒诞感和无处宣泄的厌愤,他在回江南的路上,猜出十来年前害死池羽的凶手其实是已死的孟南柯时就曾升起过。 他莫名觉得这种郁结的情绪熟悉又令他焦躁,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为这些无可排遣的情绪寻一处落脚处。但想来想去,最终似乎也只能归结于“苍天不公,助纣猖行”。 司冰河抿着唇不再言语,只走到一边帮九天和玄银卫搜寻花丛底下散落的纸页,顾长雪将廖子辰打造的那把木椅搁在颜王身边坐下,对着那具似乎死不瞑目的尸体翻看起零碎的札记。 “一人一半?”颜王自觉地伸手分担,“他留了日期,按时间顺序应该不难捋。” “嗯。”顾长雪抽出其中一张,“这应该是最早的。” 这纸似乎曾经被水打湿过,有些皱,上面的字却很清晰。落笔人应该是在晾干了纸页后才写的,字体锋锐潦草,好像透着一股厌倦之意: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天大雨,我趁夜去山外买了花种与草种回来。临到出城时,脚下莫名一拐,再出城时,包里便多了一堆纸笔,重得要命。 为了不让这些纸湿透,我一路也算遭了大罪。进山洞时往地上一躺,我都没明白自己犯什么傻劲儿,在这种状况下还买这些用不着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昨晚做的梦吧。】 可能廖子辰在落笔时就没想着这些札记会被人看,所以写得很散漫。上一句还聊着梦,下面大段就研究起了花草该怎么种,洞里没有阳光没有水要怎么解决。 他似乎一门心思就琢磨着种花种草,半点没提蛊的事,也没想着要把梦讲完。顾长雪和颜王在札记里翻了一会,才找见那个梦的后续。 【那应该不算梦吧,是一段很久远的回忆。 我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三岁,还在府中后院练枪时,教书先生怒气冲冲找过来,质问我为何逃他的课,难道耍这一时的枪就那么重要,不耍就能要命? 他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捋稀薄的胡须,吹胡子瞪眼起来有点好笑。我当时可能是想笑的吧……不过那时太阳太晒了,我又有些疲累,笑没笑出来,人倒是先倒了下去。闭眼的时候看见那先生骇得一下拔了好几根胡须。 等再隔几天我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是先时因为习武的功课未让父亲满意,缀打的伤痕浸了汗,再加上太阳暴晒、过度疲累……总之是高烧了一场。 亲爹亲娘还没来,那位教书先生倒是抱了一堆糕点来探病。闲聊的时候可能是看见了我背上的棍痕,一直唉声叹气,最后又再三斟酌似的问我,日后究竟有何志向? 我说,我要做大顾的大将军。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廖府的嫡子,是廖府光耀门楣的希望。廖府上下倾尽财帛教导养育我,我便当竭力偿报。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欲言又止,像是想说的话不太能说,也不太好说,憋到最后挤出一句:那你疼吗,累吗? 我没说话。 因为我是不应该喊疼,也不该说累的。 他看着我叹了又叹,最后给了我一套纸笔,说有时候有些话倘若没法跟别人说,但闷在心里又不舒服,不如写在纸上,让自己好受一些。 我记住了。只是一直没照做过。因为总觉得自己受得住,还没到那一步。】 札记到此便戛然而止,没再有后续。 但谁看着最后一句,都能替他补完未尽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在……他受不住了。 颜王垂下眼翻了翻散页,从里面挑出一份:“这是三天后的。” 【泰元一十九年春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 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前一刻还看着阿莎躺在岩洞里望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能早点来,下一刻就转到了山洞里。 阿莎坐在木桌边晃着腿冲我微笑,我却不敢看她。 她还在呼吸,还在动,可我知道,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 我把那本蛊书烧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那句话转折得有点没头没脑,方济之愣了一下:“蛊书?什么蛊书?难道是之前赵夫人提到的,廖将军从地牢里找到的那本蛊书?” 可——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 还有,这札记里那句“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又是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紧跟着往后翻了翻,抽出一张沾着血迹的散页:“这里提到了。” 看札记后的落款,这篇应该写在烧书后十来天左右。 廖子辰开头便在絮叨花草催生的进展,说是已经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预计不到两个月花亩便可成型……一直到最后写无可写,他才慢吞吞地开始记述自己真正想要诉说的事。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鼻子就在间歇性地流血,可能是蛊虫开始反噬了吧。好在这花亩很快便能成型,届时我便将机关封上,陪阿莎在这片繁花间走完最后一程。 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死志,还是身体逐渐崩溃,近来我总会梦到过去。 我梦到自己还被困在地牢里,听那个寨老之子对我说阿莎已经死了,就死在前一夜,死在几个时辰之前。说他已经给我下了蛊,这蛊有多难熬,多折磨人…… 真可笑。 生痛有何难熬?即便是被长矛洞穿肺腑,过了那最初半年,我照样能上沙场。 真正难熬的……是忠心被负,一字违逆刺在骨上。 是生身父母斥我为廖府蒙羞,千斤铁链将我困锁于廖府地下整整五年。 是死生难逆,阴阳两隔……世间万般皆负我。 我平生头一回生出恨,却在须臾间便澎如海啸。好像心上被凿出了一块豁口,过去那五年间每个不见天光的日夜里积攒的一切翻覆郁结的情绪,都自此喷薄而出。 我大抵是在地牢里发了会疯,冷静下来时已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发怔时,发现了那本藏于墙后的蛊书。 书里说,蛊有千用。最凶可诛千人,最妙可肉白骨。只是,他修习不够深,只能将自己所知的蛊罗列、解释一番,余下的但凭后人去悟。 我那时太绝望了,将这当做了救命稻草。等冲出牢笼后,心里念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替阿莎复仇,而是赶去那口寨老之子描述的岩洞里接出了阿莎的尸体,回到我们曾经同住的山洞。 安置好阿莎的身体,我便开始着手研究。想借由书中记载的这些与肉白骨效用类似、或是与之相关的蛊毒,生造出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蛊。 我那时还特地为这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惊晓梦”,意为“生死别离不过是一场晓梦,等梦被惊醒,便是相逢。” ……后来才知道,醒后相逢方是梦。】 札记的后半被血染透,大抵是写到这里,鼻血涌得太厉害了,廖子辰不得不停笔处理,又隔了一日才有了后续。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夜我又做了梦。 梦到几乎不吃不睡两年后,惊晓梦终于大成。我将最后一只子蛊埋入阿莎的手腕中,如愿感受到微弱的脉搏,然后是皮肤渐暖的温度。等我抬起眼时,阿莎已经睁着那双熟悉的眼眸笑着看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张嘴试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好像是嗓子出了什么问题,说不了话。 但说不了话算什么?她复生了啊!我喜得忘乎所以,那三天连眼睛都不敢闭,只怕是南柯一梦,再睁眼又得面对空荡山洞。 那半个月,她就一直这么陪着我。我打了桌椅床凳,将山洞里布置一新,又特地打造了一张书桌椅,想着苍天到底待我不薄,替我留了一线光明,我也当行些善事,作为回报。 那本蛊书是用凤不落的文字写的,常人应当读不懂。我便将其中有关治病就医的蛊,以汉文誊抄了一遍,想着回头找可信任的人交托。 一本蛊书誊完,我抄得的肩背酸僵。搁下笔活动肩膀脖颈时,就见阿莎正坐在书桌边,脸上毫无忧虑地晃着腿,听到我起身的声音后望过来,弯着眼睛冲我笑。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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