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摸到了一颗坚硬的圆粒从她脸庞下滚过。 那东西的手感太过熟悉,我几乎立即便僵在原地。 我不明白,阿莎已经复活,为何她的身体里还有活的蛊虫? 按照书上的记载和我的推演,惊晓梦的效果本该类似于“以命换命”。蛊虫入体,便会死亡,不论宿主是否被唤醒。 可我却在阿莎脸颊的皮肤下摸到了活着的蛊虫…… 是……只有这一个侥幸活着,还是…… 还是什么,我不敢想了。我惶然看向阿莎,头一次发觉,对方的笑容乍一看温柔,但好像总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对方的动作虽然灵动,但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是记忆的影子。 眼前的阿莎,是在重复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段。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好像并没有自己的神智,有的只是服从。 像一只牵线木偶,蛊虫撑起了她的皮囊,我无意识间对记忆的追忆化作了操纵蛊虫的线,让她始终对我无忧无虑地笑着,让她重复着生前的举动。 而当操纵蛊虫的蛊师于慌乱间放松了这根吊着木偶的线,木偶便塌了。 两年间种进阿莎腕中的蛊虫四散开来,书桌边……只留下一片空荡的皮囊。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哭没哭,发没发疯,哀嚎的声音是不是难听到可悲。 我只知道,最后那根吊着我的线在续了两年后,戛然崩断,那些被虚假的希望压下的绝望与不得宣泄的仇恨纠葛扭曲地死死缠住了我,等回过神时,山洞间断木碎瓷,那些被我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的生活的雏形毁于一旦,唯余残景。 我在那具皮囊边安静地坐了两天,第三天月升时,我烧掉了那本给了我希望,又将我拽回绝望的蛊书。 火光跃动间,我忽然意识到书里那句“最凶可诛千人”后跟的为何是“最妙可肉白骨”,而非“最善可肉白骨”。 其实那写书的蛊师自始至终都说得很清楚。蛊术无法令死人复生,能做到的只是支撑起一具虚假、听话的空壳,想让它往东,它便不会往西,比狗更乖顺。 可不就是“妙极”么。 火灭后,我又静坐了许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头,不知该如何面对阿莎那具已经被蛊虫侵蚀空的皮囊。 倘若阿莎九泉之下有知,会不会怨我?会不会不想再见我?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出的山,怎么采买的东西。等回过神时,阿莎的尸首已被我重新修补妥帖,放进了打磨好的棺材里,我在书桌前坐着,面前是摊开的宣纸。 那本才译好不久的医蛊被我丢在一侧,我看着空白的宣纸半晌,再提笔时已构想好了未来的一切。 阿莎无法复生没关系,我死便是。只是仇恨不得解,我不愿如此上路。可要为了解仇留下……我又嫌恶耽搁太久。 所以我准备写一本蛊书,留给后人,书里记载着另一版惊晓梦。这场晓梦能令中蛊者听从命令,只是蛊发后会变成石头。 不论修习这本蛊书的人挑不挑中惊晓梦都无所谓……因为书中所有的蛊都殊途同归。只要有人照着书造出蛊,它们就会自行繁衍,寻找宿主,像一场悄无声息四散开来的瘟疫。 这场瘟疫会自己生长,那些拿到蛊书的人也会沿着我设下的圈套,一步步提炼出蛰伏时间更长、繁衍能力更强的蛊。及至最后,即便是草虫鸟兽、山川水风也会被禁锢于冰冷岩石中…… 这过程不能太快。 太快怎么能品尝到我所尝受的步步绝望? 可也不能太慢,免得有人解了这蛊。】 廖将军的字体变得越发凌乱,言语间戾气横生,显得有些疯。 最后那句“不能太慢”后胡乱写画了大片墨痕,又往后翻了好几页,才像是勉强地冷静下来: 【近来心中恨意总是难消。陷入疯乱时,总觉着此世负我,非陨灭此世不可解脱。可从狂乱中偶尔寻得一线清醒时,我又想着,此生我也承过一些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比那位见过我晕厥、往后便总想着带我躲懒的教书先生,好比那些曾与我生死与共、交托性命的兵将士卒,好比…… 竟是数不出其他了。】 他似乎又变得疯癫起来,写在纸上的字扭曲张乱,竟像是在跟自己对话:【既是如此,又何必捧着这点芝麻大的小情,强求自己以德报怨?】 往后又是大片凌乱的墨痕涂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连续向后翻了十来页纸,廖子辰才总算又拉回些许清醒: 【罢了罢了,不再矛盾摇摆了吧。便如先前定好的那样,让天命来决定一切。 我会在山洞中设一处暗道与机关,待到我做好准备,走入地穴不再出去的那一天,便将写好的医蛊之书与记载着惊晓梦的毒蛊之书放在山洞地面安置的机关上。 将来倘若有人入内,不论挑起哪一本书,油蛊都会立即将整个山洞焚烧殆尽,封死地穴,焚毁凤不落。 那人只能来得及拿走一本书。倘若他挑的是医蛊,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他挑的是毒蛊……亦是天命。】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廖子辰不再继续在札记中倾吐心声,只一门心思琢磨着花草、琢磨着蛊书、琢磨着机关。 直到最后一张因为没来得及写完而未落款时间的散页,他才又重新聊及一些闲话: 【泰元一十九年夏 今日小雨。我上去山洞里安置蛊书时扫了眼洞外,暮霭蒙蒙。 这场景似乎有些久违了,以至于我愣了一会才想起手头上的事,封死了机关坐回地穴里。 地穴里居然还能听到汩汩的水声,好像是外面的山雨顺着山岩流进板缝里。除了有些闷沉,听起来和从前与阿莎一起赏雨时一样。 阿莎喜欢山间的一切东西。从聒噪的蝉虫到林梢的雀鸟,一条山涧她都能一个人踩水跳桥自得其乐,山雨淋湿衣裳她也不着恼。 我替她擦拭头发时,她就一边转着手上刚采的花编东西,一边问我,山外是什么样。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人生好像大多都围绕着两个地方打转,一个是府里,一个是沙场。前者总少不了训斥和责罚,后者又充斥着杀伐血腥,好像哪一个都不适合跟她说。 我绞尽脑汁,只能跟她说些犄角旮旯的东西: 说廖府外有条长街,总有个老太太蹲守在门口卖菱角、卖莲蓬。说西南城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小乞丐,每次打完一仗,他们总会从城里蹿出来,跳进死人堆里摸有钱的东西去卖。说去京都面圣的路上,曾见过一处书摊,寒酸得像是要倒了,我很想进去看,又不敢,也不知道现在关没关…… 我记得……嗯……她怎么回复我的来着?】 廖子辰好像提笔想了很久很久,墨水从笔尖滴落下来,在字句边晕开。 “唉?他这个字……”池羽在旁边突然冒了一句,脑袋凑过来。 一直以来,廖子辰的字都是潦草的、颓靡的,偶尔带着狂乱。 可接下来的这句话,他的字忽然撤去了这些恹倦、癫狂的痕迹,重新变得锋锐又端正,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乍然初醒,露出几分原本的风貌: 【我记起来了。 她说:我明白了。你总跟我说,山外的人日子不好过,那你这个大将军,就是保护他们、让他们的日子变得好过的人,对吧? 我那时其实正忧愁着西南战乱令百姓尸殍遍野,或许以教化服众,更胜于兵戈相交,但我始终下不定决心要不要上书同圣上谏言此事。 毕竟圣上派遣我率军镇压西南动乱,我作为率军的大将军,却半道上书劝说休战……实在太过违逆。当今圣上又是那种随意妄为的性子…… 但听完阿莎的话,我忽而又想起当初先生问我的那句“日后究竟有何志向”,想起离京前,我同先生灯下同醉,应了他这句多年前的问话。 我说,唯愿以此身护此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所以我回了京。上了折子。受困廖府五年,我想得是人间涂炭,要害阿莎苦等。 何来的五年怨恨?】 那行张牙舞爪的字迹又突兀地出现,横亘在下:【你若没有怨恨,何来的我?阿莎被杀,你当真谁也不恨?】 纸上的字迹又转清晰:【我恨陛下昏庸,只想青史留名,不愿采纳良谏。我恨爹娘绝情,困锁我五年不见天日,害我与阿莎生死相隔。我恨凤不落害我挚爱,草菅人命。 但我不恨黎民百姓,更妄论天下苍生。 君子雪恨,亦当有度。】 张牙舞爪的字迹道:【可笑至极,不过是自我欺骗尔。我便是你,难道还不清楚——】 “楚”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好像是一方想要写字,另一方却想要起身离开。两厢对峙下,最终是想离开的那一方占了先,直接起身便走,毛笔滚落入花丛。 “他这是真疯了啊……”方济之蹲在那具扭曲的尸首边,“一个人生生分出了两道意识。” “那他尸首现在躺在这个地方……是清醒的他想要上去拿走毒蛊之书,却半途遭到蛊虫反噬,结果书也没能拿成,人也没能爬到阿莎身边?”池羽有点不大好受,“这也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想说惨,可又有无数人因廖子辰这本书受难丧生,想说恨……也无法恨得纯粹彻底。 这人被命运蹉跎,从意气风发的将星沦为一个疯子。疯癫时筹划着灭世,清醒时又挣扎着想对抗另一个满心仇恨的自己。 “他明明已经拼命占到了上风……”池羽摸了摸那道扭曲拖长的划痕,“为何造化到了最后还要作弄他?” 难道廖子辰此生所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为何到死也不愿给他一个体面?老天就偏要让他徒劳滑稽这一场,挣扎到最后,既没能挽回自己设下的危局,也没能在死时爬回爱人身边? 池羽怏怏不乐道:“而且,照这札记看,廖将军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死的,赵夫人又说凤不落的火也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烧的。这岂不是等于,廖将军前脚刚死,蛊书才放上山洞,后脚就孟南柯闯进了这么难找的凤不落,还找到了这么隐蔽的山洞?” 这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幸运了呢? “……”众人都陷入默然。重三小声啐骂了句:“贼老天!原本让廖子辰把蛊书收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灾祸了……贼老天!” 所有人中,可能也就只有方济之还有点愉悦的意思,抱着顾长雪和颜王拨给他的书稿扫阅一通:“好,好!原来如此……池羽,等回客栈,你同我一道走。我们采办些东西,尽快将解药做出来,彻底拔除惊晓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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