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零零散散所听闻的那些信息,你们小师妹幼年时曾是孤儿,颠沛流离、衣不果腹过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才被接进山庄教养。” 方济之伸出手指计数:“其二,她有练过武,但并不擅长。其三,她平日里最常做的事是锻造,不单单是铸剑,也包括些珠宝首饰,所以需要臂力和精度的支持……这种种条件合在一起,再加上你们师妹才十六来岁的年纪,想挑一具完全吻合的尸体可不容易。” 方济之冲着棺材里那具点点下巴:“总之这具不吻合。” “不吻……”严刃条件反射式的蹙起眉头,话还没念完几个字,心底忽的像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拨得他这个一直表现得比渚清沉稳的人手上失却了分寸,攥得剑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异响。 严刃霎时松了手,不敢纵容这丝侥幸在心底继续滋长,只压着声音道:“可这如果不是师妹,为何孟南柯要带一具假尸体回门派?” 渚清怔了片刻,忽又低下头,继续碾着手中的剑。手指逐渐移上中段,才刚发力,突然顿住。 他的手指僵了数秒,才缓缓恢复动作,以更为轻巧的力度,逐渐碾碎了剑身,从中落出一张叠了数道的薄纸来。 薄纸飘落在地,向上的那一面缀着几行本该潦草不羁,但因提笔人身体孱弱而有些虚浮的字: 【师兄们敬启: 唉,感觉自己活不太久了,有点难过。 想吃徐记的汤包和鸭血,吃不上了。更加难过。】 “……”渚清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因信上的话想笑又想哭,“怎么……” 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光惦记着汤包和鸭血啊。 他的手指方才碾碎削铁如泥的剑都轻而易举,现下去捡一封信,却微微发着抖。 他将薄纸展开,还未看内容,眼前便模糊一片。 渚清不那么文雅地抬袖,粗鲁了擦了下眼睛,压着心情往下看。 【出门时,还是泰元二十三年冬,现下都已经开春啦!时间过得真快。 我记得刚离开春竹山庄时,江南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绣湖都覆着雪絮,倚在回廊上看还挺漂亮的。不知现下开了春,雪停之后又是什么景色?我从前在春竹山庄时,好像从没特意赏看过。 从前教书先生同咱们说过春竹山庄和弟子服的由来,皆取自一首古人的诗。名叫什么白居易,诗名是《忆江南》。 我那时候总也背不会,先生气得拿戒尺敲我脑袋,说这种他家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的诗,我这么大一个人却背不会,真是愚笨至极! 我哪里愚笨?你把这话拿出去说给那些捧着万金求我铸剑的人听听,看他们跳不跳脚? 可是说真的啊,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好久没跟教书先生见面了,也好久没听他念叨那首诗了。我却突然会背那首诗了,记得特别清楚。不信我默给师兄你们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余下的诗句像被水滴氤过,墨字茫茫然蔓延出细长的痕迹。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她忽然懂了。 她的确愚笨,不然怎么会背不下这首诗?它明明字里行间写的是……她的家。 她忽而忆起刚被师父牵着手,接进春竹山庄那天。江南柳絮纷飞,十二曲朱廊在碧水上蜿蜒,师姐们穿着红袖绣江花倚在群亭间懒望晚潮,师兄们着蓝衣染碧涛温着美酒。 她师父看着那群师兄们笑骂了一句,又弯下腰来看她:“阿羽啊,你看,那些哥哥们手里温的酒叫做‘春竹叶’,咱们这座山庄呢,就叫做春竹山庄。你要记得,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那是她的家。 她在意识到自己恐怕无法再归家的那一天,突然记起了江南好,记起了日出江花,春来江水,突然懂得了能不忆江南。 池羽默完诗后大约是哭了一场,信纸被泪打湿得皱皱巴巴。当她收拾完情绪,再次提笔时,那些悲戚的情绪被她藏得不见踪影,转而说起了正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来西北,本是为了挑选锻造剑胚的矿石,岂料跟着矿队去了几趟深山,却意外发现了一座荒村。 深山老林里有荒村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村里的百姓并不是迁走了,而是全部死在村里。 队里的领头大哥吓得够呛,以为是瘟病,赶紧带着我们离开了荒村。可是去矿脉的路上,大家还是陆陆续续发起了病。 队里的大夫照着瘟病给了几天药,毫无效果。我总觉得不对,翻出凤凰玉一验,果真是蛊。 其实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我们在林中耽误了好些天,就算发觉了真相,也根本没有走出深林、回城报官示警的气力。好在我离开山庄时,顺了只信鸽出来,便将荒村中所见的一切写在信中,又放飞出去。 我们在林中等了大概两天吧,孟师叔便出现了。 他找到我时,那些同行的大哥们都已经没气儿了。我请孟师叔帮他们下了葬,又跟他说了村中所遇情况,他就跟我说:“那你现在回城怕也不好。万一将蛊染给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我再向门派传个信,让他们在江湖上找找有无能解蛊的人,亦或是药师,届时来西北寻我们,我们还得将那荒村指给他们看。” 师兄,你们说嘛,孟师叔这话说得是不是特别有道理?那我信了他的话,也不能算我笨吧? 他带着我找了座山坳间的宅邸住下,每日不曾缺我衣食,脸上又总是忧虑慈爱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那后来,我是怎么发现他不对的呢?还是因为渚师兄。 平日里我虽然总跟渚师兄顶嘴,但我知晓师兄最关心我。但凡我寄信,师兄不论多忙总会回,若是信里再哭丧几句自己病了伤了,师兄能把拍卖行的事儿都丢了,从老远的地方连夜赶过来,比那个遗弃我的亲娘可要亲多了。 可这一次,孟师叔寄了我中蛊濒死的信,渚师兄居然一直没有回音。我等啊等,等啊等,有天晚上突然躺在床上睁开眼,想,孟师叔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寄信? 我渗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想要起身去后院,却看见窗外掠过信鸽的身影。 孟师叔正坐在院里的凉亭下,不耐地弹出一粒石子将信鸽驱逐开,口里低斥:“说了近些时日莫要跟在我身边,若是给那丫头瞧见了怎么办?若不是怕回了山庄不好交代,我非要将你这扁毛畜牲跟之前那只一样宰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突然转头望过来。 幸而我腿一直是软的,他转头的时候,我靠着墙滑坐在窗台下。抖了一会,又赶紧挣扎着爬回床上。 还好我折腾了这一遭。 他也不知道是真看到我了,还是疑心病重,我上床没多久,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到我窗口,盯着里面看了好久。 我死死闭着眼睛,又怕自己抖得太厉害,被他看穿,就逼自己想些旁的事情。比如孟师叔为什么要杀死我放出去的信鸽?为什么不愿让门派知道我中蛊的事? 我想起了林间的那座荒村,又想起自己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为孟师叔为了来帮我,也染上了蛊这件事而内疚—— 如果他身上的蛊,根本不是跟我接触后染上的,而是远在那之前……就有了的呢? 我想得浑身发凉,而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窗边有许多细脚伶仃的东西爬进来,窸窸窣窣顺着地面爬到我床上,试探似的碰我的脸。 我曾在西南见过那些毒虫恶蛊,根本不敢睁眼,满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唉。可是,师兄啊。你也知道我不爱习武,没中蛊时我都未必能打得过孟师叔,更别提这会儿手软脚软。 逃,我恐怕是逃不掉的了。贸然行动,孟南柯定会当场撕破脸皮,还不如保持现状,多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我便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你们送信呢? ……或者,留个信呢?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啦,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逃出去的那一天。倘若我真的到死都没法送信回江南呢?我总得留个证,保证自己就算是死了,后人也能在看到信后,知晓孟南柯的真面目。 我那一晚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方法。 比如把信藏在现下正住的这座大宅子里。可万一孟南柯在临走之前,一把火把这宅子烧了呢? 再比如,等着地儿有闲人路过,我托人传信。可这地方鸟不生蛋,我住到现在了也没见过一个人影儿,更别提就算是真有人经过,难道我就敢把消息托付给无辜的过路人吗?万一孟南柯杀人灭口怎么办? 想来想去,我终于琢磨出了一个完美的好主意。一个孟南柯绝对无法拒绝,甚至会愿意主动帮我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来送饭的孟南柯说,我想在临死前铸造最后一把剑,这剑就送给师叔,答谢这些时日的照料之恩。】 没人能拒绝池羽主动为自己铸剑,孟南柯也不能。 他很快便拉来所有铸造需要的材料,将屋宅改造一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临近冬末的某天清晨,池羽走进铸剑室,开始锻造人生中最后一柄剑。 说来也“神奇”,她在进铸剑室前总是手软脚软,连走路都需要孟南柯搀扶,可每每踏进铸剑室,又像是回光返照似的有了力气。 池羽在心里知晓,那是孟南柯暗自动了手脚,毕竟她要为他铸剑,没有力气又能铸出什么东西? 但她从来不提,只是专注地捶打剑胚,将所有的秘密一点点封于这柄剑中,又细致地剑刃上留满印记。 她知道这印记很快会被孟南柯磨砺掉,但这恰恰好。剑客本该惜剑,终会有人发觉这剑的诡怪之处。 剑一点一点成形,她平静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仍然时常忆起江南,但不曾再落泪了,更多的是期待。 期待自己深藏的真相终有一日会破剑而出,代替她重见江南的天光。
第一百零三章 池羽在信的末尾说:【但行侠义之举,莫问前程。】 严刃怔怔地看着那句话许久,忽而抬起手遮住脸。 他露在手掌外的唇抿得板直泛青,让人突然意识到,这位总是扮演着严父角色的大师兄,其实并不如他平日里表现得那般对池羽之死接受得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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