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那座宅子?”顾长雪眉梢微动,看了过来,“那座焦宅?” 原本闹哄哄、各聊各的院落顿时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那座宅子是孟南柯藏池羽的地方,方济之为何曾出现在那座宅邸里? 稍微阴谋论些的人,已然开始在心里敲边鼓:难道……方老曾经和孟南柯是同伙? “你们别想太多,”池羽摆摆手,“方老跟孟南柯没关系。我之所以不愿说,是因为……” 那时候她遇见方济之时,这位老药师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小偷。 “骗……”顾长雪头一回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方济之。 方济之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但并未打断池羽,只在池羽偷瞄过来时语气不怎么好地催了一句:“没吃饱饭?说一句话要歇半天?” 池羽吃瘪地瘪了下嘴:“这不是担心您听到自己的过去和自己料想的有落差,心里接受不了么?” 她被方济之不耐烦地扫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废话了:“我记得,那应该是我铸完剑的第三天吧。” 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体质特殊,也猜不到她所染上的蛊并不会要她的命,只会产生异变反应,令她从十六岁倒退回女童的模样。 她只是感受着身体里的气力一点点流失,在铸完剑的第三天,连下床都费劲,只能靠在床上苟延残喘,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孟南柯试探过几回,大约是觉得她这随时要死的模样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于是那天晚上破天荒地离开了宅邸,说是替她去买粥做夜宵。 她独自卧在床上,弥留之际,听见耳畔响动,费劲地微微睁眼,居然看到有个五十来岁的人趁着夜色翻进窗里。 “你背后还背着一个大药箱,进屋以后就跟没瞧见我似的,蹲下来就开始翻箱倒柜,那屋里但凡有点儿铜盆蜡烛,都被你扫进包袱里了。” 池羽那时候已有些意识混沌,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小偷在屋子转了大半天,忍不住想笑。 她想,这小偷不光眼瞎,还倒霉。这屋里也没点好东西,她带来西北的那些宝贝,这段时日基本上都被孟南柯那个混蛋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给搜刮走了。 她在心里笑叹了一会,四肢居然生出几分气力,像是回光返照。 “我便趁着那股劲儿坐起来,跟你说,别找了,一会儿有人回来就该跑不掉了。”池羽笑了一下,“我床边还放着剑呢,大概是孟南柯没想到我临死前还能有气力拿起那把剑吧。” 她握着那把剑坐在床边,把翻窗进来、因为屋里没点灯,所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偷吓得一屁股栽倒在地,再一看剑,浑身都哆嗦。 “哆……”千面差点喷笑出来,指着身边满身不爽,一脸“所有人都给我下黄泉吧”的方济之,“你真没夸张?你能想象这位‘浑身哆嗦’是什么样子吗?” 池羽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蹭了一步,把严刃顶到自己前面,这才壮了几分胆子:“我不用想象,那会儿就见过。我还问了方老为什么来偷东西还要背个大箱子呢。” 方济之脸都快黑成炭了,但仍然问道:“我说什么了?” “你说……先前你在城镇里假装卖药郎,坑了人,被家丁追着打,所以才逃进山林来。” 池羽试探地抻了几下脖子,发现方济之只是黑脸,并没有要拎着她揍人的意思,大着胆子从严刃身后走出来半步,“我那时候想着,反正我也快死了,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索性就把那颗一直放在枕头下的夜明珠送你了。又让你赶紧走,别再回这座宅邸,拿卖夜明珠的钱寻个正经的活计,过踏实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不知道方济之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只是看着方济之揣着夜明珠愣了会,又连滚带爬地翻窗逃远,在院落里留下格外明显的痕迹。 她喊了几声,没能叫住方济之,只能盯着那些显眼的痕迹叹了口气,随后拄着剑勉强站起来,艰难地翻窗出去,一路挣扎前行,以此掩盖掉方济之留下的那些痕迹。 她顺着那些足痕一路走到河流边,终于彻底没了力气,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水流里。 再往后…… “你们都知道了,就是俞大哥在河里捡到我,又把异变后失去记忆的我送到了平沙村。” 池羽耸耸肩,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道:“所以刚刚有人跟我说,左坛长老在拿到蛊书后还总往西北跑,我立刻就猜到为什么了——他去西北能干嘛?只能是为了收尾啊,孟南柯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我的尸体,恐怕怕死了我还活着。且不论我会不会站出来指认他的罪行,揭露蛊书的存在,单就说那凤凰玉——我既然能做出第一块,便能做出第二块,这些人既然想用蛊作恶,不找到我的尸体,他们能放得下心么?” 渚清一巴掌糊上她的后脑勺,情绪已经从失而复得的惊喜,转到了冷静下来的愤怒:“你还很骄傲?回山庄就给我面壁思过去!谁准你当时欺骗师兄,一个人溜出山庄去西北的?!” 池羽脸一垮,抱着渚清的手臂耍起赖来,严刃就好声好气地在旁边当和事佬。 他们倒是其乐融融了,一旁的方济之脸都麻了。 方济之估计根本没想过自己过去居然是这副德行,千面挤眉弄眼地蹭过来撞撞方济之的肩:“没想到,二十年前咱们还是同行啊?方老这改邪归正,改得好。” “……”方济之的眼神缓缓划过去,看起来像要鲨人。 千面被他看得又怂了回去,刚缩了下脖子,重一从门外匆匆而入:“陛下,王爷。定王殿下已将谢良所书罪证一一核查完毕,现下正压着人上刑场。” “上刑场?”严刃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下天色,“可现下……都快日落了。” 哪怕再不顾及什么吉时,这大半夜的斩首……也着实叫人有些瘆得慌。 他这么想着,俞木的眼底却倏然亮起了光,第一个大步走向门口。 渚清不着痕迹地推了下严刃的手臂,低声道:“倘若小师妹未能侥幸活下来,你我有机会亲手杀死孟南柯,你会有心情等到隔日正午吗?” “……”自然不会。 那些亲眷为江南百官所害的未亡人们也不会。 众人抵达刑场时,江南已夜色浓深。 絮雪依旧无声地坠着,像漫长却缄默的叹息,又像是在静静等待着公理得彰,冤仇偿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通往刑场的四方长街亮如白昼,火把绵延数里,明明聚集着十余年来难以胜数的苦主,却静得像死海。 那些官吏们被压上台时,几乎被这死寂吓住了,及至被拖到刑架上绑住,才惊而回神,慌忙高喊起来:“不……殿下,您不能杀我们!” 二百来人乍然吵嚷起来,居然拧出了几分气势,那些原本胆怯的人也不由得生起了底气:“不错!法不责众,殿下如此施为,难道没考虑过江南无人,该如何治理,不会横生大乱吗?!” 他们当初便是这么想的,才同流合污得有恃无恐。只觉得就算是景帝立起来了,要整顿吏治了,面对江南这“上下一心”的铁板,恐怕也无从下手,届时也只能小惩大诫,他们到那时再收手也不迟。 他们越叫唤越觉得底气充足,口吻中甚至带上几分教训的意思:“殿下年轻,恐怕未曾想过杀死我们之后江南无人可用,该如何应对。这两百来号人,可不是说填就能填的,便是撑到下月秋闱,又能网罗到多少可堪大用之人——” “谁说江南无人可用?!” 越过火光续昼的长街,有道苍老却稳如磐石的声音沉沉传来,如暮鼓嗡鸣,荡开飘零的絮雪。 台上台下皆回首望去,愕然之色逐渐浮现于那些官吏们暗藏得意的脸上:“白老将军?!” “那、那不是渚太傅么?可渚老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辞官归乡,渚家子弟也没人再参加过科举,朝中都说渚老是恨透了泰帝昏庸无能,在朝堂之上便申明渚家子弟往后都不入官场,宁可做江湖闲散人……他,他怎么来了?还有严阁老——” “你他娘的……少说几句吧。” 已有人意识到大事不妙,白着脸咬牙挤出一句。 顾长雪回过头,恰好和这些足以让刑台上的官吏们面色惨白、颓然垂首的老者们对上视线,还有他们身后数百名身着蓝衣碧涛的群亭派弟子。 雪风吹拂下,诸弟子长袖轻风,轩然霞举,褪去一身侠气,竟显出几分儒士风骨。 顾长雪忽而想起,初至春竹山庄时,颜王曾对他说过:群亭派最初由几家名门望族所建…… 【这些名门望族不单有财,还有底蕴,所以群亭派的准入门槛从伊始就提得很高,对弟子的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 池羽曾在信中说,她一个江湖人,被押着练武就算了,还要被押着习文背书。那些个教书先生管束得一个比一个严,整日耳提面命着君子之道…… 【这哪里像是江湖门派?简直是书香世家、私塾黉舍。】 渚清和严刃从顾长雪身后走出,冲着为首的两位老者分别行礼,一唤叔公,一唤伯公,又恭恭敬敬地引荐顾长雪:“这二位便是陛下与颜王。” 渚老太傅显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跟一旁还精神矍铄的白老将军比起来病弱许多,被弟子扶着方能站稳。可他的眼神投向顾长雪时,依旧清厉坚韧,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辞官那日。 “泰帝无道昏庸,好大喜功。所下之诏全凭心意,唯愿听宠臣宦官吹捧,不愿听一句逆耳忠言。放眼望去,朝堂如一潭污水,即便有清廉之官,不愿同流合污,便被摧折。” 他说得毫不客气,也不必客气。他是泰帝的太傅,按大顾礼法,即便泰帝本人站在他面前,也需把他当半个父亲敬着。 “草民不愿助纣为虐,又觉得为官救不得黎民百姓,便弃了头顶乌纱,同几位至交回了江南。” 不做官,便能从商,便能入江湖行侠仗义。 他弃了乌纱弃了笔,在腰间配上长剑,凭借本事与独到的眼光迅速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四方敛财,又利用这些财富反哺各处,但凡何处有灾,便会派遣门下弟子前去驰援,施粥赈济。 这其实也只是杯水车薪,但比起从官时,却好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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