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从这样的暖盒中取出,都冒着阵阵热气。 青衣小童办完差事,笑盈盈走了。 顾云秋却一下苦了脸,发愁地看向那小小的一碗药。 他不过是啃了一口榠楂、吞下去小半个优昙钵,外加喝了些凉水有些拉肚子,也不知父王母后打哪儿请的大夫,竟一气给他开出三天的药。 这药又苦又涩,喝下去像有把火在喉咙里烧。 顾云秋不大想喝,盯着托盘中的药,都快给那青瓷小碗看出一朵花。 这时,身后的罗汉床上传出窸窸窣窣声响。 顾云秋回头,见李从舟准备掀被子下床,他眼珠一转、忙哎了一声阻拦,“别别别,你别动,我给你拿过来——” 李从舟想说不用,但顾云秋已端起了托盘。 瞧小纨绔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李从舟实在怕他摔了,便干脆坐回床边等着。 将托盘放到旁边的矮几上,顾云秋端起李从舟那碗药却没给他,反用小勺舀起一口吹吹凉:“啊——” 李从舟:“……” 他皱着眉往后让了让,隔空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顾云秋。 顾云秋却一脸理所当然:“我喂你呀?昨天夜里你不都还烧着吗?” “……” 对上小纨绔诚挚热切的目光,李从舟沉眉更重,半晌后才劈手夺过那小瓷碗,低声说了句:“……不用。” 他拿出放在碗中的汤匙,一仰脖,就将整碗药灌了进去。 这回,轮到顾云秋说不出话。 他呆呆看着那个空了的青瓷碗,又目光呆滞地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抹了抹嘴,面色如常,甚至挑眉回看他。 顾云秋:“……” 他吞了口唾沫,服了服了,不愧是冷酷的小和尚。 这么苦的药一口闷,当真是硬汉。 而李从舟放下喝空的药碗,抬头见小纨绔还盯着他—— 他蹙眉:“怎么,要我喂你?” 顾云秋一噎,险些从床上跳起来,他忙端了药碗,“不不不,别别别,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他似乎被这句话吓着,仰头灌得又急又猛。 喝太快的结果,自然就是: “咳咳咳咳……” 顾云秋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嘴角还沾上了不少药液,眼尾红红的,整张脸上看去狼狈又可怜。 李从舟:“……” 他摇摇头,抬手轻拍小纨绔后背。 等顾云秋缓过一口气,李从舟才拿过巾帕替他擦嘴,眼神无奈: “笨。” 顾云秋唔了一声,发现小和尚嘴上虽然在骂他,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轻。 他嘿嘿一乐,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递过去。 等李从舟接了,顾云秋才含着糖在心底叹气: ——小和尚的好感,还真难赚。 寄信不行、送小礼物不行,喂药也不行,那还要他怎么办嘛。 听着檐角阵阵铃响,顾云秋转头: “对了,给我讲讲你在西北的故事吧?” ……西北?故事? 李从舟捏着那块饴糖,想到他在西北大营杀的猎豹、砍掉的西戎敌军,还有淹没于黄沙中的尸骨、血河。 他默了默,“……没什么好讲的。” 顾云秋一听这话就恼了,他鼓起腮帮,“那你怎么和我母妃有那么多话?!” 意识到顾云秋指的是前几日,王妃在饭前单独找他聊的那一次。 李从舟想了想,善意哄道:“我们聊的是佛法。” 佛法枯燥,希望小纨绔能知难而退。 然而,顾云秋却更拧起眉,“佛法我就不能听了吗?!” “……你确定要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听的?”顾云秋踢掉鞋子爬上床,撅屁股在床头的柜子里翻找两下,扯出两个软枕分一个给他。 瞧这架势,大有要和他好好畅谈一番之意。 李从舟无奈,只能靠回床上,拉高被子盖住两人的腿,他想了想,在众多经文中挑了一部《金刚经》,开口给小纨绔讲: “‘如是我闻,一时,世尊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这句,是诸多经文中必要的第一品,往往用来交待时间地点,以及参加佛会的人。” “……这里的须菩提,是发问者,像学堂里勤学好问的学生。” 前世今世,李从舟两世都跟着圆空大师各地佛会。 他自小译经,对经文内的其中真意确有见解。 只是那些佛经句子,对顾云秋来说还是太过难懂,一会儿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一会儿又是无量阿僧祗世界,他根本听不懂也没记住。 听着听着,顾云秋就开始犯困地小鸡啄米。 等李从舟将《金刚经》的前三品讲完,顾云秋已半靠在他肩膀上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 他就知道。 摇摇头,抽掉顾云秋身后软垫,李从舟轻手轻脚将顾云秋放平。 并顺手,拆掉了他脑后的发髻。 午后秋叶簌簌,李从舟半靠在罗汉床上,手中拿起一卷经书,目光却越过经书看向了窗口—— 被狂风卷来的重重乌云渐散,露出的一角碧空上: 一轮明日,耀目而璀璨。 ○○○ 又在王府修养了两日,在太医看过、确保无虞后,李从舟拜谢王爷王妃,收拾东西、准备向他们一家辞行。 王妃再三相劝留不住,只能惋惜地命管家去套车、也正好送些东西到报国寺中。 得知消息的一行人里,当属顾云秋最不高兴。 倒不是因为小和尚没住几天就要走,而是这都五天了,他们同吃同住、同榻而卧,李从舟待他的态度还是那般不冷不热。 ……就很烦。 根本不知道这波好感刷没刷够。 看着往包袱里一件件收拾东西的李从舟,顾云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一见面就想问的那个问题: “我之前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李从舟的手微顿了一下,点点头,“嗯。” “收到了?”顾云秋不信地绕过去,眼睛瞪老大,“收到了你怎么不回我?!” “……没什么可回的。” 这话难听,但却是李从舟的实话。 小纨绔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今日赚了个田庄、明日结识了叫陈石头的小孩,后日就能写罗池山的麦田、豆腐坊的花生豆腐。 虽然信笺上的字歪七扭八,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快乐和旨趣。 倒不似他…… 六年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 他确实想过给小纨绔回信,但往往数次提笔又搁下。 墨滴从笔尖滴落晕染坏一沓沓纸,却也没能找到一句能写出来、寄过去,同时又不吓坏小纨绔的话。 如此几回,李从舟干脆就不写了。 想着小纨绔一头热,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放弃他。 他身在无间炼狱,这里一片黑暗,本来就不该有阳光。 没想到,顾云秋却执拗地坚持了六年,而且每一回,都随信笺送上了不重样的东西。 那些精巧的九连环、七巧板,墨玉环佩、玲珑锁,都被他整整齐齐收到了箱子里,柔软的香囊、荷包、绢帛、手帕,也被叠好放在月琴旁。 从西北归来,师父师兄弟都知道:属他的行李最多。 旁人多以为,那是四皇子、镇国将军徐振羽给他的赏赐,却不知满满几口大箱子里,塞的全是——顾云秋这六年寄给他的东西。 “……” 小纨绔看上去,像是被他这话气着了—— 一双柳叶眼都瞪得溜圆,双腮鼓起,似乎一戳就要炸。 ——也挺好。 李从舟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若他们能就这般划清界限…… “没什么可回的也要写!”顾云秋气势汹汹开口,“你就写——‘好的,知道了,我很好’……” 李从舟挑眉,总结道:“是——‘甚安勿念’?” “对!就这四个字!” 李从舟:“……” ——这有什么好写的? 顾云秋却认真道:“收到信要回,好朋友都要这样的。” 好朋友? 李从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惊异,深深看了顾云秋一眼。 “我知道你在西北很忙嘛,但写四个字又不费多少时间,”顾云秋扁扁嘴,“你总不回我,我多担心你出事……” “……浪费人。”李从舟打断他。 不浪费时间,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信使来往,难道就为这四个字? “人?”顾云秋满不在乎,“王府有的是人。” 瞧着他叉着腰、理所当然的模样,李从舟忍了忍,最终忍不住——笑了。 “好,”他目光柔下来,“知道了。” 顾云秋从没有看过李从舟笑。 原来小和尚笑起来…… 凌厉的虎目也会变成上弦月,微翘的薄唇似弯弓,面庞上的寒冰,也如春雪般消融。 顾云秋看呆了。 直到李从舟登上马车走远,他都没回过神。 最后,只王妃绕到他前面,好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呀,我们秋秋怎么傻啦?” “……” 秋阳初升,顾云秋的脸一下涨得比朝霞还红。 ——都怪小和尚。 突然,一下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 送走了李从舟,顾云秋也终于可以计算起往后的生活: 大疫三年,京中确有许多转卖的成铺。 就他所知的,和宁坊中就有六七个酒肆茶楼在挂牌,丽正坊、青雀牌那边也有不少面食铺、成衣铺、书铺在出租。 有了罗池山下的田庄后,顾云秋就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铺子只需向阳临街就好,倒不拘着是不是两层能住。 他日,真假世子案告破,他也需暂避风头,不太方便直接住到京中。 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反正他现在手中还握着八千多两银子。 这般一想,能考虑的铺子也就增多。 顾云秋带点心逛了三五条街、六七个巷坊,由官牙带着,看了不少临街的铺子、宅院。 原本都在丰乐桥边看准了一个带后院的二层小楼—— 最后却在官牙处,出了岔子。 他买这些铺子,是做往后生计,自然不能用宁王世子的身份。所以出王府后,他就一直戴斗笠,还在脸上包了块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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