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黑面虬髯、颊上两道交错刀疤,生得牛眼马嘴、凶悍异常,来往行人客商无不闻风丧胆,但见张字大旗,皆尽四散逃窜——” 盛老板是今年春四月去的西北访友,结果一直到七月底,京中妻女都不见他回,写信去问,友人却说盛初就在他家待了三日。 盛家人这才慌了,忙派人沿途去寻,又请人两地报官。 没多久,就有一队从黑水关入的西域胡商南下,也给盛家人带回了盛老板的遗骸——他在鸣凉山遭遇马匪,三个月前就已客死他乡。 若非八月初,有场沙暴经过黑水关,那队胡商也发现不了被掩埋在重重黄沙中的盛初。 被发现时,他的头颅被砍下、身上更没一处好肉。跟着的两名随从、三个武师更是死状奇惨,遗骨都没法拼凑。 茶博士说到此处,忍不住太息掩面,作出哀哀之语: “可怜盛老板一生为人仗义,到最后,却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当真是好人无好报,苍天不开眼。” 众茶客也是一片慨叹唏嘘,倒有几徒好事者,脸上一团下流笑、歪斜在座位上吐着瓜子壳: “剩下他那年轻漂亮老婆,可怎么办唷?” 茶博士饮罢一盏,才轻咳一声继续: “那盛夫人一介弱女子,既不识字又不懂经商。虽占了个银号老板娘的名,内里却对银号上的事一头雾水,只得一应托付给号上的总库司理。” 总库司理是钱业内的一种专称。 其下还有一副司理并正副司库两名,这四人主要负责钱庄银库的收纳与开拨。 与素日出现在钱庄、银号柜台后,给顾客登记、发派庄票的掌柜——或者江南有些地方成为“档手”——分属台前、号后两个隶属。 台前属于外柜,号后隶于内库,都单独对东家负责。 在盛源银号这儿,除了作为东家的盛初一家,就是这位总库司理的权力最大。 那位盛家娘子…… 顾云秋想了想,好像在某回王妃的生辰宴上见过: 她年纪比盛初小五六岁,是个腼腆羞怯的小妇人。与那些商贾、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同,在这种宴会上,她甚少主动与人结交攀谈。 盛初一离开,她就独自静坐桌旁。 能养成这般性子,大约也是盛初在外主持一切的缘故,有丈夫撑着,她自可安心在后宅里做她的无忧夫人。 如此一来,盛初死后,整个盛源银号,实际上是落到了那总库司理手中。 茶博士对这位总库司理的为人颇有微词,形容他长相时,也说他是个贼眉鼠眼的麻子。 “那麻子贪得无厌,接手银号后一改盛老板从前作风:对客人,是只巴结有钱有势的那些;对经营,是大胆放贷、只图重利。” “只图重利?”坐前排一个八字胡的纶巾大叔嗤笑一声,“这不就是自掘坟墓。” 点心没明白,疑惑地直挠头。 顾云秋倒多看了那大叔一眼,对他的说法不能更赞同: 钱庄、银号,做的就是兑进换出、金银周转的生意。 说简单点儿,就是用钱生钱。 一般钱庄都会把顾客的存银拿出去放贷,以此流转取利。 因此,再大的银号都怕挤兑,若储户纷纷拿着庄票来讨钱,而放出去的款子又收不回来,钱庄也就只能清盘查封、关门歇业。 像盛源银号这位总库司理,只图高额利息,定会放出高于本钱许多的贷款,一旦被人操控闹起挤兑风潮,就注定只有倒闭歇业一道。 闻言,竹席上的茶博士只是淡淡一笑。 他啪啪开合折扇,又抚掌一拍,醒木重重落下: “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值此盛源银号危机关头,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便会伺机出手——” 原来盛源银号在京中强势这些年,惹得其他钱业同行嫉妒,都在暗中铆足了劲儿想打压它一回。 碰上盛源出了这等事,他们自然是喜不自胜,纷纷派人暗中收购盛源发出的庄票,然后再对外放出假消息—— 说盛源银号的老板盛初,在送一批银子到西北时遭遇了马匪,人没了不说,还折损了钱庄里的大半银子。 而盛源银号之所以要秘密发丧,就是想隐瞒此事。 这消息半真半假,但盛初四月去西北、七月未归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偏偏盛家因为盛老板死状凄惨而低调发丧,反让这流言有了几分可信之处。 “这世道,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茶博士惋惜一叹,“霎时间,这流言被传得纷纷扬扬,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上门提兑,‘四大元’也混在其中。” “不出三日,挤兑风潮大起,无论盛源号如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储户更认定他们心里有鬼,更急地涌向银号。” 那总库司理见势不对,竟趁夜逃了。 剩下盛家寡母孤女,苦撑两日后,银号就被清盘查封。 ‘四大元’的领号正元银庄带头报官,更进一步逼得盛家母女不得不出售、转卖家中值钱的物件来填补亏空。 顾云秋听着,又远远看了一眼盛源银号的二层小楼: ——看这架势,只怕连铺子都守不住。 而茶博士讲了盛源银号这么多事,也算是终于摆完一局,他收扇一合醒木,又拆了三国人物两句定场诗,才在众人的掌声中结束。 顾云秋想了想,叫来茶伯,又给他两串赏钱,让他帮忙请茶博士过来。 等茶博士过来后,顾云秋才细问道: “依你方才所言,那盛源银号如今是谁在主持?” “回小姐话,是外柜的档手。” “那盛家母女呢?” “那娘俩啊?前日老板娘给铺子挂了售牌,让档手在外盯着。她自己在内领着女儿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京、回娘家了。” 顾云秋哦了声,而后面色微变,“你刚才说,他家挂了售牌?” 这回,茶博士还没说话,就被凑过来的茶伯截去了话头: “怎么,小姐你想买啊?”他连连摆手相劝,“您别看那小楼位置临街临水是不错,但总库司理潜逃时,可带走了银号一大本账簿。”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里头还有好几笔烂账呢。” 顾云秋确实是有些动心,毕竟盛源银号的位置就在京城最繁华的聚宝街上,中间惠民河又能航船,四通八达、做什么生意都好。 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到实地细探。 对着茶伯,顾云秋只不动声色笑笑,又分出几文钱送给他和茶博士,“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两位解惑!” 茶伯笑嘻嘻领了赏赐,和茶博士一同告辞。 剩下顾云秋三人又略坐了会儿,用完最后一盅蒸梨,顾云秋才重新戴面纱、斗笠,起身带点心和蒋骏出去。 ——若盛源银号给出的价钱合适,小楼内又无大的暗病,他倒可以考虑接手。 盛源银号关门,固然与那个总库司理脱不开关系。 但在背后煽动挤兑风潮的“四大元”,在这事上也办的有些损阴鸷。 他得去店铺内看看,最好还能找老板娘或者铺子里的伙计们谈一谈,了解清楚其中背景,尤其是茶伯刚才提到的账簿——再做判断。 “小姐你们慢来,我先去拉车。”蒋骏道。 顾云秋点点头,由点心扶着挪动到分茶酒肆门口。 结果他刚提起裙摆走下台阶,旁边窄巷里就突然扑出个衣衫褴褛、白发凌乱的老婆婆,她直冲着每个行人、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什么。 街上行人是能躲就躲,老人连拦了三次都没成功。 一转眼,她的目光就对上了站在分茶酒肆门口的顾云秋。 好巧不巧,今日到酒肆用茶喝酒的人多,顾云秋他们来得早,马车也就停在后院最里侧,一时半会儿还挪不出。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竟直扭头扑过来抱住顾云秋。 顾云秋头上斗笠被她撞掉,点心愣了一瞬,想去扯老人,又念着对方年事已高、不太好用力。 三人纠缠成一团,引来附近许多人围观。 不过他们只敢在外围看,根本无人敢上前帮忙。 老婆婆神色疯癫、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苏州地方话。 京中有懂吴语的,顾云秋前世也跟教坊司一位来自江南的奉銮学过,但与老婆婆说的这些,还是有很大差别。 他努力分辨半天,拼拼凑凑也没能从中读出一个字词。 见他听不懂,老婆婆的神色越来越疯,她手一松,反过来就去抓顾云秋手,扯着他、不由分说要拖他走。 力道之大,都在顾云秋手上捏出红印。 点心着急,先大喊一句“蒋叔”,又狠下心用力去扯那老婆婆的手。 老婆婆被他一碰就急了眼,转头张口就咬了点心一口。 点心吃痛缩手,顾云秋也就被这疯婆婆扯着往前走了几步。 老人走道根本没看路,雪瑞街上正巧有人跑马从北边疾驰出: 马蹄达达、骏马一声长嘶—— 骑马之人是个新手,遇着这般状况只会慌乱拉高马缰,不断嚷嚷着让他们让开。 疯婆婆也被那高头大马吓得愣住,顾云秋挣了半天都没能从她手中脱出。 眼看马蹄就要踩两人而过,点心咬牙,准备合身扑上去以命相护。 闻声走出来的蒋骏吓白了脸,丢下马车疾步扑来。 然而—— 就在马蹄即将落下时,忽有一道裹着檀香的劲风从天而落。 顾云秋只感觉双手腕子上的力道一松,人就被扯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他仰头,意外看见了身穿僧袍、拧眉看他的李从舟。 顾云秋:! 刚才,是李从舟从分茶酒肆的二楼窗口一跃而下,两指点在那疯婆婆手臂麻筋上,迫得她松手的同时,一转身抱走了顾云秋。 马蹄擦着他们、从疯婆婆头顶飞过。 策马之人被吓个半死,更控制不住坐骑,倒是二楼窗口又飞出一僧,远远踢踏着屋檐、灯柱,追了上去—— 顾云秋笑起来,搂住李从舟腰,脆生生叫了声:“小和尚!” 李从舟却只盯着他看,胸膛起伏半晌,才拧眉沉声道: “……不是教过你防身术。” “诶?”顾云秋眨眼,声音软糯糯,“这不是,一时情急,忘了嘛。” 李从舟盯着他,眉蹙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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