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好奇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鬼工球、西洋钟,一整套的金蝉猴、白玉雕的小偶,还有湖笔、徽墨、龙骨软香等文房之物。 宁王的眼光毒,这些东西看着都不大,但精巧稀有,每样的要价都不下百金之数。 他不知这些东西背后的弯弯绕绕,只大概明白:这是父王的示好。 于是他嘿嘿两声,当着王妃的面、高高兴兴收下了。 王妃坐在圆桌边,等儿子收拾东西的档口,转头远远瞥了一眼金纱帐后的罗汉床,却意外地看见——年轻僧人的睫帘飞快动了动。 她挑挑眉,忽然笑着转过头,“秋秋饿不饿?” “昂?”顾云秋现在可听不得半个饿字,他点头入捣蒜,“嗯嗯嗯!” 王妃好笑地揪揪他脸蛋:“大夫说你是吃伤了东西,再饿也不能暴饮暴食,嬷嬷在观月堂给你炖了鸡丝粥,记着慢点吃。” 嬷嬷炖的鸡丝粥? 顾云秋两眼放光,东西也不收了,带点心就往外面走。 走出去两步后,才想起什么疑惑回头,“阿娘不和我一起去?” “秋秋先去,”王妃轻声道,“我吩咐管家几句就来。” 顾云秋不疑有他,点点头带小厮离开了宁心堂。 而王妃看着罗汉床的方向,终于摇摇头,无奈笑了。 她走过去坐下来,状似无意地轻叹道:“小师傅怎么还不醒啊,是不是宫里的太医当真不成,嬷嬷你说,要不要再找首辅来看看?” 跟着伺候的嬷嬷心有灵犀,立刻配合道:“是呢,怎么还不见醒?要不奴婢去给王爷说说?” 她们主仆俩一唱一和,也不用很多句,躺着的李从舟就装不下去了。 他睁开眼、面色微赧,“……娘娘。” 王妃忍笑,挥挥手,先让身边嬷嬷下去。 看着耳根烧红的年轻僧人,王妃心里或多或少也猜出了他这般装睡的缘由: 这孩子自小没有爹娘照顾,虽是圆空大师的关门弟子,但到底年纪还小,乍然独自待在陌生的环境中,总会有些拘谨。 想到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王妃看向李从舟的目光更加温柔。 同样都是八月十五,同样出生在暴雨夜。 她的秋秋从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眼前的小明济却孤苦无依、甚至都不知自己爹娘是谁。 王妃不说话,李从舟也不知要说什么。 他打小在佛寺中长大,圆空大师待他如亲子、照顾无微不至,但……报国寺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也从来不知道……娘亲是什么。 前世,宁王妃每年都会到寺中还愿。 她性子恬静、温柔,偶尔还有些小女儿情态,身上带着一股梅香,袖中却藏了不少好吃的点心糖果。 小沙弥们都亲近她,就连明义师兄都爱与她多说两句话。 那时李从舟总远远地看着,只觉她很像观音堂中供奉的菩萨——高贵、温柔,却只可远观、不容亵渎。 后来,报国寺大火,他失去了唯一的家;好不容易报了仇,却又被告知一切都是错的,从出生开始就都是错的。 前世,他从西北返回宁王府时: 王妃已缠绵病榻数月,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身,偶尔一两次梦呓,听王府的下人们说,唤的也是那假世子之名。 他们母子,本就缘薄。 往后王妃病逝,李从舟便更没了机会与她这般单独相处。 只能在每年王妃的忌日,陪在宁王身边,静静看他痛苦地将自己灌醉,然后醉眼朦胧地抱着王妃的灵位恸哭不绝。 眼下,李从舟不开口,王妃却不会让屋子就这样沉寂。 她不再盯着小和尚,而是偏偏头、托住自己下巴: “偷偷告诉小师傅个秘密——” 李从舟抬头。 “秋秋生下来前,我一直想要个省心的乖小孩,”王妃撩起嘴角笑,目光只看着远处洒落的一片日光,“不说像长兄、长姊那般文武双全,也至少知书达礼,有个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李从舟不知王妃为何突然和他说这些,只能静静听着。 “后来秋秋出生,这孩子可打小就闹腾,哭声洪亮不说、从小就大病小病不断,再长大点儿会说话,每天都缠人得很,要买这、要买那。” “再往后——”王妃回头看了李从舟一眼,“他那脾气秉性,你也是知道的,三五天就要闯一回祸,而且回回都不重样。” 说到这儿,王妃顿了顿,然后起身笑看李从舟: “秋秋可以说——没一样符合我原本对孩子的期待,但即便这样,我也觉着他有趣、可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所以——”王妃拍了拍李从舟肩膀,“小明济放心住下吧,就当在自己家、在报国寺一样。” 李从舟一愣,在顷刻间恍然。 王妃这番话,是怕他待在府上局促、怕他惊惧紧张。 但…… 李从舟垂眸:父母之爱子,如何会计较那些。 王妃拿顾云秋和他作比,这比较,实算不上合适。 偏偏王妃一直盯着他的脸、在认真观察着这年轻人,李从舟这一瞬的低落表情被她尽收眼底。 “顺带一提——” 王妃轻轻敲了敲罗汉床的边缘,冲李从舟挤眼睛,“我喜欢孩子是不假,但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被允许睡在这里。” 说完,也不等李从舟反应,王妃先站起来走到屋外去: “嬷嬷也给小师傅准备了素斋,小明济也过来观月堂用饭吧?” 看着王妃言笑晏晏,李从舟抿抿嘴,忽然明白了—— 顾云秋为何会长成那般甜糯糯的模样。 …… 往后,李从舟又在王府住了几日。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病情反复,又在当天夜里起了高热。 加之宁王一家太过热情,顾云秋和王妃自不必提。 就连和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宁王,在听闻了他的病情后,也急急派人往报国寺送信,说明缘由、求得圆空大师允准,让他安心住下。 “小师傅好容易来一趟,”宁王安排完,回身冲他笑,“秋秋也鲜有玩伴来家,这六年,他可想你想得不成样。” 一旁的顾云秋被说得脸热,蹬蹬跑过去撞了宁王一下。 宁王的心思没有王妃细腻,被撞了还一点不给孩子面子,反认认真真给李从舟数道: “骑马配鞍,挑着好的,他要给你送去;新得块墨玉,能雕做环佩,他要留一份给你。禁中新送来夏布,他要说这颜色给小和尚穿好看,要给……哎哟——?!” 顾云秋耳根通红,重重踩宁王一脚后,蹬蹬跑出了屋。 留下屋内的王妃掩口轻笑,而宁王一脸茫然,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当日下午,收着信的圆空大师派大弟子明义下山,一则探病,二则给李从舟带些经书和换洗衣裳。 明义少来王府,却也知道宁王府雄伟壮丽、美轮美奂,属京城翘楚。 入府之时,他规规矩矩跟着引路的小厮走,直到宁兴堂内见到李从舟,才恢复本性、一屁股坐到罗汉床上,直盯着屋内一应陈设看。 “师父怕你病中无聊,叫我给你带了两卷经书。依我看呐,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瞎操心——这王府里要什么没有?” 明义随手撩了下悬垂在罗汉床边的床帏,“啧,瞧瞧,我家师弟都用上金纱软帐了!” 李从舟也不好解释这不是客房,而是宁王世子的房间。 明义看够了,这才转头来细问了李从舟的病情——他这小师弟从小乖巧伶俐,虽然寡言少语、严肃古板,但甚少有这样缠绵病榻的时候。 他一面觉着新鲜,一面又确实担心,生怕这回的西北之行让小师弟落下什么病根。 师兄弟两个坐在房中聊了许久,明义告辞离开时,又正好在宁兴堂院中遇着从外面回来的顾云秋。 “世子殿下。”明义躬身行礼,道了佛号。 顾云秋站定还礼,李从舟这位师兄天生一张笑面,即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蜿蜒上扬的,看着十分亲近: “大师这就要走啊?” 大师这称呼,明义听着受用。 而且他还记着六年前看的那本书,《艳|春|情》的笔者在这些年又出了不少续作,像是《绣|榻野史》和《贪嗔帐》。 他从西北一回来,就上书铺买齐了。 若在心中说句僭越的话,明义倒更想要个如小世子这般的师弟: 甜糯可爱、懂玩会玩,兴致高了能请京城闻名的赌棍喝酒。 当真是潇洒豪爽、人生快意。 当然,这念头明义便是在心中想想就罢了:小师弟固然古板,但也有他的可靠妥帖之处。 ——他还蛮喜欢的。 顾云秋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大和尚已在心中将他划拨成了红尘风流的“自己人”。只念着他是李从舟师兄,便陪着多说了一会儿话。 听他话里话外都在绕着书讲,顾云秋想了想,叫来点心,“大师难得来一回,你去请管事取钥匙,带大师到书库挑些好的、带回寺去。” 点心应声领命,倒叫明义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管事取来钥匙领他们离开,顾云秋才迈步回房,笑着给卧床静养的小和尚挥挥手,然后自己扑到圆桌边倒水喝。 他一边捧着小茶盏,一边将路上遇着明义的事给李从舟讲: “你师兄还蛮有意思的。” 顿了顿,顾云秋吞下最后一口热茶,“对了,你师兄很爱看书吗?” 李从舟眉心一跳,“书?” ——都过去六年了。 师兄不会还在想着那本,那本艳什么情的荒唐书吧? 他皱眉看向顾云秋。 “嗯啊,”顾云秋点头后又摇摇头,“不过他说的那些我也没听懂,我想着王府书库的藏书丰富,就叫小点心带他去挑了。” 这样。 李从舟放松下来。 “公子、明济师傅——” 煎药房小童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名身着青衣的仆役,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暖盒进来:“这是今日的药。” 暖盒其实就是食盒,用外头一重棉罩保温。 宁王府的暖盒大不相同,乃是用锡器专门打造了双层的屉笼,下层中空能注热水,上层隔开置碗碟瓮盅,最外面再盖上棉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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