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叔,我都明白的,”云秋打断他的话,“庄上的事情我就先请小点心帮忙料理着,人选我会再找,只是,叔——” 他从炕上走下来,轻轻揽住小点心的腰,然后才眼神明亮地看着蒋骏继续道:“只是叔,无论你去哪、做什么,都记着我们这儿有人等你回家呢。” 点心闷闷的,看上去简直要哭了,半晌后才哑着嗓子点点头,顺着云秋的话说了个:“嗯。” 蒋骏也多少有些不忍,不过他还是走上前,拥抱了自己拉扯大的小孩,以及这孩子幸运遇着的好主子。 “傻孩子,哭什么,我们不还要一块儿过年么?” 点心听着破涕为笑,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的泪,匆忙去准备招工的告文帖、以及要给蒋叔带去西北的东西。 ——即便蒋骏说了不用,点心也坚持收拾起来。 而云秋看着点心那样忙,忽然也有点想李从舟,虽然小和尚离开的日子不算久,可西北那么远又那么寒,他是不是也该给他送些东西,正好叫蒋叔一并带上? 正在心里转着这个念头,云秋却忽然眉心一跳,想起来前世的一件事: 承和十五年上,报国寺大火。 李从舟从京城消失远赴西北参军后,朝廷的军队曾经受过西戎一次重创,折戟沉沙、伤亡损失了数万人众。 倒不是西戎一夜之间变得骁勇,而是他们控制了上游的水源,又故意放出一批染病但还未发病的流民。 守将一时不妨,流民进城后造成大面积的传染,很快就让军中士兵纷纷染上了肠游之症。 此症初期并不严重,但若长期得不到控制,邪蕴肠腑、气血壅滞,能至腹泻腹痛甚至高热惊厥、赤溺血便,最终人也会厥脱昏迷而死。 前世,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云秋闭上眼睛,用力想了一会儿,想得太阳穴隐隐发胀、才忽然得着启发——当年似乎是一位江湖游医、甚至连村医都不是,拿出了家传祖方救得西北大营众将性命。 而皇帝后来派人去寻这位大夫时,那游医却已饿死在自己家中,他明明有儿子、儿媳妇,这不肖子孙却根本不管老人死活。 左邻右舍都嫌弃老人摆弄满屋子枯草、以为是个疯子,没想随行的一位御医,却认出来老人是三朝之前、泰宁朝的院判。 姓陆,恰好是杏林陆家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医道传人。
第058章 蒋骏远赴西北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 点心一边张罗着给蒋叔收拾东西,一边准备写招工的告文送到城中官牙。 写到一半正巧被听着动静来送豆腐的陈婆婆看见,她随口问了一嘴, 知道蒋骏要走后,忙拦住云秋和点心: “小公子你们这是城里人的想法, 我们乡下招工可不这样。” 陈婆婆将手中的豆腐放下来,“你们张贴告文找来的人,对我们村上的情况不甚熟悉,也不便与大家打交道, 很难融入的。” 她老人家是个热心肠, 还给云秋讲了——前些年朝廷修水坝, 要淹着神雾山北坡的两个小村子, 乡上就请资给他们在吴家村后盖了片房安置。 “他们村里人搬下来, 头两年几乎不和吴家村的人来往, 而且两个村子互不通婚, 都是自己跟自己村里人过。” “中间几年,吴家村只要有人丢了东西, 就怀疑是他们偷的;他们的牲口走失,也怀疑是吴家村里的人搞鬼, 村子间争执不断、甚至发生过械斗。” “最后乡上没办法,才又给他们重新迁到曹河下游一片未经开垦的土地,这才歇了纷争。” “你们不知道, 外姓人、外来户在村子里的日子可难呢。” 云秋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先前他就有这般感受——若非陈村长一家和陈婆婆照顾, 他在村中也是少不了要挨些风言风语。 诸如村里人请客办酒,人人都知道你买得起村口的田庄, 都会在心里寻思你是个富户,你随礼给多给少都不是个意思: 给得太多, 村里其他人会掂量酸话,说你堂堂一个富户、竟然给得还不如他们村里人,是不是看不起主人家;给得太少,又会被主人嫌弃这富人原来这般吝啬,难怪能成为富户、竟然是一毛不拔。 反正村里传什么话都过得快,好赖你都得受着。 好在云秋并不需要自己上村中买菜买肉,多少能少些与村中人接触,有什么帖子也是下到蒋骏那儿。 蒋骏少时在田家村见得多,也知道如何应付。 “所以婆婆,”云秋抽走点心写了一半的告文叠了叠,“我们应该直接去找陈村长帮忙?” 陈婆婆笑着点了点头。 “谢谢婆婆,”云秋谢过她,然后吩咐点心拎上两条庄上的腊肉,再提上一篮子鸡蛋和两坛酒,“走,我们去拜见村长。” 陈村长一如既往地忙碌,云秋他们去的时候他正好要出门,远远看见云秋提着东西来还愣了愣,听明白他们来意后,他先给两人让进屋: “你大娘在家呢,你们先坐,我去村东口看看就回,小六家的上房修瓦摔下来了,这会儿正缺个主事的人呢。” 云秋一听什么从房上掉下来,想着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便与村长客气两句,要点心给东西送进去,说他们过会儿再来。 没想那李大娘十分热情客气,远远听见门口动静就拎着炒勺跑出来,不由分说将两人拉进去,更是三五句话就套出了他们的来意。 瞧两人竟还带着东西,李大娘忍不住嗔骂到:“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我们客气!不就是找个可靠的人嘛,这事儿不用他,包在大娘身上了!” 如此云秋和点心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李大娘原还要留他们饭,云秋实在架不住这热情,只能找借口推说还有事、带着点心赶快脱身。 村里人热络起来是真热络,云秋点心两个走远后还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种劫后余生。 不过既然李大娘帮忙,云秋也要点心记上,回城后就再扯两匹布,留着给李大娘和村长一家裁制新衣,现下是年节也用得上。 如此,三五日后,陈村长就带着两个人上田庄拜访,说是见工。 其中一个瘦高蓄须戴浩然巾的,云秋认得——是陈家村的私塾先生,姓孔,自称是圣人的五十代孙。 另一个身材健壮的是个年轻人,端看年纪二十岁上下,上身着交领夹袄、腰系一条虎皮、下|身扎着绑腿,一看就是个有功夫的。 见云秋打量自己,年轻人大大方方冲他一笑。 “这是孔先生的外甥,姓贺,叫贺梁,今年二十二岁,原先是跟着他爹走江湖的,干了几年武行后,前年上在晋中给府衙做过外庄管事。” “后来那府衙磨勘中被查,阖家上下人都被发落,他们这些雇工也多少受到牵连在当地找不着活儿,正巧就来投奔了孔先生。” 陈村长这般介绍,而那孔先生则一直沉眉不言,看向自家子侄的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 等村长介绍完了,贺梁才朝着云秋一拱手,“云公子的事儿来的路上舅舅和村长都与我说了,您能以巧计制恶人,贺梁佩服!” ——这便是说吴村长那件事儿了。 云秋笑着摆摆手,只拉蒋骏一道儿相看。 蒋骏熟悉田庄事务,问了贺梁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蒋骏便提出来要带着人出去看看田地。 等两人离开,那孔先生才向云秋作揖,慢慢道出贺梁的来历—— 孔先生家中兄弟六个,仅有一个姑娘、就是贺梁的娘亲。 孔氏本跟邻村一家地主的儿子定了亲,结果送亲路上却叫当时还是山贼头领的贺梁父亲给劫了去,被迫做了压寨夫人。 等贺梁出生后,贺头领就带着妻儿退出江湖,辗转到晋中改名换姓做了个小生意人,后来还当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开起来一个镖局。 结果某回运镖途中,他们不幸遇着从前的弟兄—— 那些山贼自贺头领走后日子不好过,被官兵围剿、被其他匪帮驱逐,最终分散各地、流离失所。 如今见着曾经的老大,新仇旧恨一并算,最终虽是贺头领和镖局武行们杀出重围,可孔氏却不幸倒在了血泊中、香消玉殒。 贺头领的身份也因此暴露,被镖局武师们告到衙门、押监候审。 晋中府衙查明此事,自请孔家人来认尸。 孔家一门上下都是读书人,老爷子知道这事就气晕过去,倒是距离最近的老三走了一趟。 孔家老三看着贺梁还小,而那贺头领被关在狱中是伤心欲绝、死志已萌,他生来是匪却待孔氏极好,跪下给孔老三磕头后,就请善待贺梁。 见他这样,孔老三的心情也复杂。 他们一面暗恨这匪夺妹、害得他们一家人多年生离,一面又看着贺梁这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肉,心里多少不忍他少年成孤。 最后孔老三拿了主意,深夜进入晋府与州府交涉——耗重金平了贺头领的事儿,但有条件,要他亲自送灵还乡。 之后,贺头领就在孔家挨了孔老爷子七十多下家棍,倒不是孔老爷武艺超群,而是贺头领没躲、任凭孔家人打骂。 最后是小贺梁求情,抱着爹爹哭,才让孔家人歇了手、在孔氏的灵堂上阖家一大哭,才算了结此事。 孔老爷本是想留下小贺梁后让贺头领滚,但到底念着孩子丧母不能再无父,就留了他们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还教贺梁读书。 贺头领也知道老人家不待见他,便每日隐姓埋名在乡里行侠仗义、早出晚归,也算给自己早年犯下的错赎罪。 等贺梁长到十五岁,孔老爷子都预备原谅贺头领、给他记上族谱了,村上却传来噩耗,说贺头领死了。 那年贺头领也不过四十,孔老爷子被吓得一踉跄,细问原因才知: 原来上游有个乡上发洪水,贺头领为了救人来来回回往返,送出最后一个小孩后,就被大水吞没了。 后来洪水散去,那个村子的人都过来孔家扶灵,说贺头领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是真正的大英雄。 孔先生说完,摇摇头,透过窗户看外面的贺梁,眸色依旧复杂,“用他们江湖上的话说,这叫义气千秋,可那不是傻么?” 云秋瞧孔先生这样,其实多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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