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更好了,我们这铺上的事就要小心仔细,不能出一点儿差错,我看先生是个稳重人,应当能够胜任的。” 张勇点点头,说他选择前一种,跟班主谈完离开戏班的事后,他确实急需个落脚之处。 “那需要我们帮忙么,”荣伯问,“我的意思是,班主那边?” 张勇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只让荣伯与他写个凭证——大抵意思就是某人或某处已备雇张勇。 在京城正式雇工需合契订约,荣伯身上倒带着印鉴,正准备出去找纸笔墨和印泥,那张勇却主动说——他身上有印。 荣伯虽觉奇怪,但并未深究。 签完这份保书,荣伯收回印鉴,而张勇捧起那份保书看了两眼后,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保书贴身收好,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荣伯面前。 荣伯被他吓了一跳,张勇却红了眼眶,“荣老爷,您当真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张勇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他这话,荣伯就听不懂了——这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妹妹? 张勇跪在地上,这才原原本本说了实话: 他们棠梨班原来的台柱子是个唱正旦的娘子,叫萍娘。后来萍娘在新乡上病了两回、嗓子倒了,竟被班主狠心卖到秦楼、叫里头的人折磨死了。 现在唱正旦的是萍娘的徒弟昭儿,小姑娘才十三岁,因师傅的死一直恨着班主,总是三天两头给他找事儿。 班主表面上好吃好喝地待着她,实际上背地里已在想着要如何炮制这个不服管的小丫头。 近日张勇得到消息,班主已寻得一位能唱高腔、懂南调的旦角儿,谈好了价钱要买进来当台柱子。 等那新的台柱子一到,班主就要给昭儿卖掉。 张勇跪在地上,又给荣伯磕了一个头,“班主找的买主,是京畿东郊的船户,那人年过五十,却已娶了第十八房小妾。” “我去码头上打听过,他脾气暴躁、对妻妾是非打即骂,前两年就因为客人好奇海里的鲨鱼,竟给亲生女儿推下了海引鲨——” “他的小妾被他打死好几个了,而且……而且……”张勇脸涨红,“船工给我说,他还会将自己的妻妾送给船工和客人……玩。” “有时是一个,有时甚至是满船的人一起……”张勇的眼神既厌恶又担忧,“那些女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刚及笄,被活生生玩死后、还要被丢到海里喂鱼。” 他红了眼眶,“昭儿不能去那里。” 荣伯听了这半天,明白了,“所以你说的妹妹,就是这个昭儿?” 张勇点点头。 荣伯皱了皱眉,多少有点不喜他这般的算计——先不说明情况,诈他签下保书后才道明实情,还故意带着印泥在身上。 无论班主如何考虑,做过戏班台柱子的女孩多半难赎买,荣伯没那么多银子来办这件事,但也不至于会全然见死不救。 于是他扶了张勇起来,皱皱眉道:“……我会与东家商议。” 张勇一愣,没明白,“和东家商议?” “你那妹子的身契,不还要赎买么?”荣伯有点没好气,瞪他一眼道,“我只是个管事,还做不得那么大的主,能花钱买个戏班的台柱子!” 张勇眨眨眼睛,忽然破涕为笑,他拦住荣伯急道: “您误会了!妹妹的身契我已从班主手中赎回了,不用您和东家费心,我给您磕头讲这个,是因为……” 他挠挠头,尴尬道,“是因为怕您嫌我带着个姑娘,东家安排起来住宿不方便……不是要诈您替我去赎买。” 张勇带着印泥,也是因为他这几日都在办身契的事,涂个方便就干脆带在身上了。 荣伯知道自己误会,却忍不住要吃惊,“你……给赎了?!” 戏班名角儿、台柱的身价可不低,荣伯虽不听戏,却也听街坊邻里议论过:少的在几百两,多的可能几千两都拿不下来。 荣伯看着张勇,眼神里写满震撼。 旁边的小钟点点头,看向张勇的眼睛里,就只有四个大字:你好有钱! 张勇被他们盯得脸热,“那是我从业以来的全部身家了,所以才着急要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 听到这,荣伯对张勇那点反感又烟消云散了: 这年轻人有担当、能护持幼妹,而且恭敬知礼、拾金不昧,人品各项上都端正,是个可用的人。 荣伯想了想,给张勇一颗定心丸,“我们庄上也有一位娘子住着,东家不忌讳这个,房间上可以安排你们兄妹同住,等你妹妹再大些、可单独分一间单住也成。” 张勇听了,自是感激不已。 倒是小钟想了想,站起身询问,“那……张大哥,你那妹子认字……咳我是说,想见个工吗?” 他本来想问认不认字,后来又想着人家是戏班的台柱子,可能多少是能识文断字的,就改口成了见工。 解当行的人手不足,小姑娘十三岁是小了些,但也可以帮忙做些洒扫、整理的工作,而且女孩子多半心细,识字的话做库房录入也好。 张勇惊讶异常,万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好的东家。 他高兴坏了,连连说了好几个“会会会,昭儿认识字,她还会背好多诗呢,我、我这就去找她来!” 荣伯想了想,叫住张勇,“张先生等等,不如我请两个人跟着你回去,你们收拾了行李直接搬到我们撞上住,迟则生变,也防备你们班主反悔。” 张勇想想也是,谢过荣伯后带了两个人过去。 没想走出一段后,张勇又返回来,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忍了又忍还是告诉小钟,“您那只玉镯可能是假的,若还能退,便退了吧?” 小钟和荣伯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大哥你还懂这个?” 张勇摇摇头,憨憨一笑道:“我其实也不懂,只是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看过好几回这种涂染的技艺。” 小钟哦了一声,没再开口说话。 等张勇他们几个走远后,荣伯笑笑,“那这张兄弟,倒很适合来解当行。” 小钟点点头表示认可。 不多一会儿,张勇就收拾好东西带过来,他们还在路上遇着了派发完彩单的小邱。 小邱那样的伶俐人,几句话功夫就给张勇兄妹的背景套个精光: 不仅知道了他们是鄂州人,还知道了他们家原本就住在鄂州城里、爹娘是贩丝卖布的小生意人。 后来张父走丝时商船倾覆,虽会凫水、但货物尽失,他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而张母也被要账的人活活逼死。 那时候张勇虚岁七岁、昭儿才刚满岁,两个小孩在亲戚家辗转了半年多,就被舅母卖给了棠梨班的班主。 张勇每日是又要学艺、又要照顾妹妹,所谓挨最毒的打、吃最少的饭,还要做最多的活儿。 好在后来昭儿被萍娘看中,他们兄妹才渐渐混出点模样。 只可惜萍娘薄命…… 说到这里,张勇又谢了一回,“若非今日遇着各位老爷,我们兄妹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小邱会来事儿,掏钱雇了辆小板车,给昭儿和行李都推上去。 他本来还想请荣伯也上去坐,被荣伯笑着斥了一把,“去去去,我还没老到那份儿上呢!” “张大哥也别跟我们客气了,”小邱自来熟地拍拍张勇肩膀,“我们铺子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您只管尊着东家、荣伯和朱先生,叫我小邱就好。” 张勇笑了笑,应了。 张昭儿这姑娘生着一张鹅蛋脸,柳叶弯眉、上挑的飞凤桃花眼,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听着哥哥和这些人说话,没多久也渐渐融了进来。 她也是个机灵懂礼会看人脸色的,到丰乐桥时,已脆生生喊了小邱哥哥,说了好几句俏皮话逗得小钟脸红、荣伯乐得直捋胡子。 如此几日后,云秋便知道了他解当行上的伙计招了一对兄妹。 听得荣伯禀报后,他也专门吩咐了工匠,将其中两间房子改了改,做成套间的模样,中间墙壁上开一扇门、门内侧加把锁,钥匙就给张昭儿。 外间就分给张勇,这样小姑娘住在他们铺上也多一重保障。 如此一个月后,到十月上。 恒济解当的牌匾和楹联都做好了送过来,忙碌了半个月的云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凌以梁的右腿彻底废了。 他有些懵然:那日他入宫时不都还好好的? 点心解释了一道前因后果。 当云秋听着那块蜀锦鞯最后竟是被发现在凌以梁马上时,他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小和尚这是变的什么戏法?!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张昭儿的声音—— “公子,我们铺子还没开张呢!” 小姑娘被云秋发派到门口洒扫,准备收拾干净择日开张。云秋抬头循声望去,却先闻着一股熟悉的桂花香。 “桂花糕!”他一下蹦起来迎出去。 来人叹了一气,在递出去糕叠的同时刮了他下鼻尖,“……我不叫桂花糕。” “嘿嘿,”云秋捧着陶记熟悉的桂花糕,晃脑袋蹭蹭他、企图蒙混过关,“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李从舟垂眸笑,没告诉云秋其实他每天都会来、隔着惠民河远远看上一眼。 今日下值早,他路过陶记时难得见排队的人不多,就鬼使神差地跟过去排了、买下最后三叠。 “以为你今天开业。”他随口胡诌。 “啊,那不是呢,”云秋一边低头去拆桂花糕上的系绳,一边给他介绍店里的新招两兄妹,张勇在门前钉挂匾的钉子,“日子还没请人算呢。” “这样。”李从舟听着,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张家兄妹。 荣伯认可的人,想必也不差。 他的头发已经蓄起,今日随意挽起来高扎一束,从顾云秋的角度看,还真有几分像宁王年轻时的模样。 ——还挺好看的。 “喏,这块给你。”云秋托起来第一块,陶记的桂花糕可不好买,要谢谢李从舟。 李从舟看他一眼没伸手接,反俯身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黄粉簌簌下落,柔软的糕体一角留下了圈半圆的齿痕。 李从舟嚼着那口糕,也不说话,就似笑非笑看着云秋。 云秋瞅着那一圈牙印,瞬间就想到八岁那年自己闹的笑话,他误将吃过的桂花糕塞给了小和尚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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