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刚才在太后宫中听来的,云秋便大着胆子说了——毕竟使谎言成真最好的办法,就在假话瞎话里掺上一段大实话。 “梁王世子?”两个内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啧了一声皱眉,打量起云秋来,“世子身边的小厮,我们怎么记着不长你这样啊?” 云秋忙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两锭银子塞与他们。 “确实不是我,”他挤挤眼,“但两位哥哥应该知道的……谁不想在主子面前多得点脸呢?” 内监们见着银子,脸上戒备的神情就松散了: 王府大院儿内,贴身小厮的月俸总是高些,是人都想往上爬,合情合理。 两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拿起银锭来咬了一口确定成色不错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进去吧——” 云秋忙点头哈腰谢过他们,等一转身进入马厩就加快了脚步。 御苑的马厩分好几个马棚,最里侧东首的两间拴的是御马,是皇帝、太后和宫中各位主子的马匹。 那处的门落着锁,还有两个持枪的士兵守着。 而御马棚南侧,偌大一个厩里关着许多匹未上嚼子和鞍饰的高头大马,有白亮的狮子骢,也有枣红毛色、长毛高颈的千里驹。 这些,应当就是各地进贡的名马,留着供皇帝陛下赏人用的。 在贡马、赏马棚对面的北院墙下,云秋终于看见了形形色色的高头大马,其中黑色那匹非常惹眼,毛色黑亮、马鬃整齐。 而且看上面的脚蹬、辔头等马饰,也确实就是那日李从舟骑来他们店门口的那一匹。 云秋远远看了看,实没看出凌以梁那小厮将东西塞哪儿了。 鞯就是垫在鞍下的那块布:在给马上鞍子之前,要先在马背上盖一块宽尺余、长能覆盖到马肚子下一两寸的方形布。 然后再在这块鞯上覆上障泥、鞍袱,最后放上马鞍,前连攀胸、后扯钩臆带,再中间拴牢腹带、固定好马鞍,这一套马饰就算基本备齐了。 大宛名马高大,比它身边的一众马儿高出很多。 而且它是一匹通体纯黑色的马,一双大眼睛亮晶晶,里面好像是两泓深潭,就跟小和尚盯着人看的时候是一样。 云秋看着那匹有他两个高的大马,心里多少有点儿犯悚。 与此同时,苏驰拜过皇帝、会过同僚后,就草草结束了今日宣武楼之行。比起看皇亲国戚和文臣武将们大比,他倒更担心自己那位小兄弟。 人是他带进宫的,也合该由他全须全尾带出宫去。 “苏兄?” 下城楼到瓮城处,还意外遇着了被宫人们合力抬来的林瑕。 林瑕看起来很有几句话想和他说,但苏驰与他见礼后摆摆手,“林大人,有事以后再说,下官今日实是有要事在身,少陪、少陪了!” 说完,也根本不给林瑕与他拱手的机会,三两步就走出了瓮城。 林瑕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摇摇头笑出声,“这苏大人,怎么火烧屁股似的……?” 正准备吩咐抬着他的内监继续走,林瑕一抬头又看见一个匆匆走下城楼的十五六岁少年人。 这人身上穿着套银灰色的劲装,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的步子迈得极大,见着林瑕也是略一点头。 匆匆一瞥后,林瑕忽然醒悟、认出来这是—— “恩公?” 李从舟闻声只是略侧了侧头,却同样没为他停步。 这时候,跟在林瑕身边的小厮、内监才给林瑕讲,刚才过去那位是宁王世子叫顾云舟。 “顾云舟??”林瑕惊讶地瞪大眼睛,“宁王世子我见过的呀,不是个肤白艳丽、眼似柳叶的小公子么?刚才这位是救我的僧明济啊?” 内监笑,“您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林瑕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之前一直在栖凰山上修缮青红二册,也是近几日才从山中出来。 出来后,为着青红册的事,他也一直就在省府院中辗转,哪听过什么京城隐闻,对真假世子案一事,根本懵然不知。 于是内监一边抬着他上城楼,一边给他细细讲。 而处于流言中心的李从舟,出了瓮城四下张望片刻,就远远看见了急急朝着宫禁西南角走的苏驰。 苏驰在西北运粮这个李从舟知道,而且他的第一份差事还是云秋给他七百两银子捐官得来的。 前世李从舟识得此人时,他已从西北大营的小军师被拔擢成了当朝宰相,比起高宗朝那位被史官曲笔写成“妖相”的段氏,苏驰也同样狡异。 与他的前任宰相龚世增不同,苏驰在处事为政上颇似老狐。 奸臣小人的贿赂他也收、事情也替人遮掩着办,但那些赃款他也不要,转手就捐出去支援前线、治理水患,或用于税赋改革。 总之时人对他褒贬不一,御史台弹劾他的奏章都整整堆了一屋子。 而他嘴皮子利索,最擅狡辩,沈中丞告老还乡后,内外御史侍郎在朝堂上竟都说他不过,皇帝也需要他推行新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最后西戎破、荷娜王妃被俘,苏驰才自呈告罪书,脱冠戴罪要皇帝惩处,皇帝念他功劳,最终只是没其家产、贬为庶民。 李从舟对苏驰,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只是此人此刻在京城里也无甚朋友,龚世增他在宣武楼下已经拜见过,其他熟悉的人如林瑕也遇见。 他唯一最要好的、回京城后一定要见的人,就只有给他资助七百两银的云秋。 或许是一种直觉。 李从舟就是觉得苏驰匆匆忙忙跑出去的举动,与云秋相关。 他自幼习武,重生以来又为着向襄平侯报仇多司暗夜潜行,随便跟踪一个人不叫他发现,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苏驰一路走到宫禁西南角,使银子贿赂了几个守在内宫苑门的内监,小声询问几句,结果内监给出答复后,他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已经送出来了……” 苏驰抿抿嘴,正耷拉着脑袋准备往宫外走,结果一瞥眼看见远处的御苑,他啊地惊呼一声,然后就急忙往那边跑去。 宫中规矩大,便是经年行走在后宫的老人也没这般跑的。 可苏驰顾不上了,他、他怎么看见云秋一个人站在马厩里?! 他这般闹出的动静大,李从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发现了站在御苑中的云秋——他怎会入宫? 不过联想到苏驰态度,李从舟抿抿嘴,也不动声色跟上。顺便还取出骨哨来吹了一声,远远朝着乌影藏身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厢,云秋还在不断给自己鼓劲儿: 不就是匹马,别别别怕! 他尝试着往马儿那边靠了靠,嘴里嘟嘟哝哝不断重复,“别踢我别踢我,我是为了你主人好……” 云秋小步小步挪,那马儿也垂首一直盯着他看。 等他靠近,那匹黑马突然甩甩鬃毛,吓得他一激灵,险些惊叫出声。 马儿看着他甩甩尾巴,漂亮的大眼睛眨两下,云秋竟离奇地从它眼中读出一种近乎玩笑得逞的神情。 云秋:“……”怎么马儿也要欺负我呀! 他皱皱鼻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来到黑马身边。 那马儿回首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明白主人为什么高看这小小的人儿一眼——白白的、粉粉的、亮晶晶的。 黑马俯首、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云秋,表示友好。 粗粗的马鬃撩过颈项,云秋觉得痒,他缩缩脖子,见马儿没有要撅他的意思,便稍稍放下心来,小心贴着鞍鞯仔细检查起来。 那小厮手脚伶俐,云秋摸了一会儿才找到他塞的位置,竟是直接压了一角在马鞍下,扯出来仔细一看: 竟是一块明黄地刺绣宝相纹的蜀锦鞯! 莫说此物的颜色僭越,就是用蜀锦做鞯,也足够宁王府喝一壶的。 云秋捏着那块布,不由感慨凌以梁狠毒: 小和尚跟他无冤无仇,何至于上来就要置人于死地。 摇摇头将那块鞯拢到袖子里,最后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他就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错了一步,肩膀上就重重压下来一只手。 “啊……唔唔?!”云秋被吓得原地一蹦,惨呼刚出口就被他自己紧紧捂住。 “是我——”苏驰声线慵懒、脸挂薄笑。 “呼……”心脏被吓得呯呯跳,云秋拍拍胸脯,瞪了苏驰一眼,“苏大哥你吓死我了——” “这么胆小?”苏驰忍不住戏谑,“跟这儿做什么缺德事呢?” “……你才缺德!”云秋用手肘捅他,顺便告诉他凌以梁办的“好事”。 苏驰搂着云秋肩膀,借他手看清那块布后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明黄蜀锦? 他摇摇头,凌以梁这小子是多想李从舟死。 鞍鞯上不得花绣的规矩,朝廷最开始定下来时是为了休养生息、力行节俭:那时乱世刚过、马匹紧缺,朝廷官员当以身作则、不应雕饰浮华。 后来海清河晏、四海升平,这鞍鞯画绣就渐渐成为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同的官阶品级拥有不同的特权。 就好像——正二品以下的官员,进入宫禁后就不得乘坐轿辇一般。 刚才他从宣武楼出来时,城墙上正在作诗、吟联,接下来就是摔跤、比骑射。 这块布塞在马鞍之下,骑御颠簸、肯定会半途中掉出来。 宣武楼大比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用这样名贵的布料绣花做鞯,用的还是僭越的明黄色,肯定是足够做许多文章的。 不过这件事,在苏驰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凌以梁是可恶,但他这一手更像是小打小闹、恶心人,毕竟鞯是要先铺在马背上,然后用马鞍压住、下面还要再系上束带。 如果是一开始就系好的鞍鞯,肯定不会在跑动过程中掉落。 再者,李从舟的马背上还留有一块普通的鞯革就很能说明事,鞯垫一块是防滑——谁人骑马垫两块防滑布上去啊?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苏驰将自己的想法与顾云秋说了,然后开解道:“别在意了,就算真的掉出来,他抵死不认、表示自己不明白、不清楚就完了,不是多大的事。”
318 首页 上一页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