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日,范大便气势汹汹来到解行中。 他将三百两白银往外柜上一摔,还是那般大声嚷嚷着让伙计去喊马直,说是要将他典当的商代青铜剑赎回。 京城典业有行规: 当价不能超出原价的一半,且赎回时要按时间收取一分左右的利钱。 马直在后堂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直等得那范大又瞎嚷嚷了好几回,他才走出来,一出来就做出一副不好意思、不敢看人的模样。 见他如此,范大更是嚣张,“马老板,我可告诉你!我那宝物是家传十多代的!你若拿不出来,这回不拿三千两银子可甭想平事!” 马直一边赔笑,一边让小钟仔细验过那三百两银子的成色,确认都是真银后,突然转身、让人从后堂拿出了那木匣。 范大一愣,脸色倏然惨白。 马直上前,恭敬将这铜剑连木匣递过去,“您家传的宝物我们一直有好好保管。” 范大不敢置信地瞪着马直,匣中的“宝剑”确实是他自己打造作假的那柄,上面的铜绿纹都是他一点点涂上去的。 “这……”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在店里直接叫出声,“这怎么可能,不是已经摔断了吗?!” 马直看着他,心里那股气终于顺了,哼了一声道:“摔碎那把,是我学着范老板你做得,比你这把还假上几分——” 范大也知自己的诡计被识破,实在怕马直报官,抱着那木匣就慌不择路地逃了—— 解行一众伙计看着解气,纷纷指他背影哄堂大笑。 唯有马直在心中暗暗赞叹,更加佩服云秋。 他的东家半点不理会他的生死,还给他往绝路上逼;反是这位被满京之人等着看笑话的假世子,对他伸出了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想到云秋之前提的引介一事,马直心里渐渐生出了几个主意,只是又想到自己东家那蠢钝又绝情的模样,有些担忧小钟。 这孩子跟他学了数年,本来再过三五载就能出师的。可如今这情势,马直也得另外给小徒弟做个打算。 …… 又过几日,平靖公公和裕顺钱庄的事了,太子漂亮地办完了差事,将尚方宝剑归于天子,又将几条街巷干干净净还给百姓。 太子声望空前,东宫之位稳如泰山,前线钱粮的补给也充足起来。 这夜里,萧副将才带着李从舟熟悉了银甲卫事务出来,过春桥时,远远就看见了敏王世子凌以梁。 李从舟还俗,头发长出来不少,只是现在半长不短,还在看上去很尴尬的阶段,萧副将就陪着他套了个兜鍪。 萧副将好心,与他细致介绍了凌以梁。 李从舟点点头,只远远看了一眼。 经历前世,敏王世子是个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这人行迹荒唐,后来更直接气死了敏王妃,被宗正院以不孝不悌革籍。 偏偏他还不知收敛,总是豪赌滥赌,最后被放高利贷的堵到小巷活活砍死。 李从舟对这种人兴趣寥寥,转身就要回王府。 跟着他们的一个银甲卫,却笑着提起一件轶事—— “这位爷前几日豪掷千金、请了整个宴春楼的人吃饭,敏王妃给他气了个半死,直给他赶出家门、扬言再不会给他钱花。” 萧副将平日不听这些坊间流言,闻言却也惊讶皱眉,“他?请整个宴春楼的人吃饭?” 讶异地问完,他还细致地给李从舟解释了一道敏王世子和王妃的斗法,以及敏王世子每个月就五百两的开销。 银甲卫偷偷看了李从舟一眼,支支吾吾不敢细说。 后来被萧副将问得紧了,才小声透露事情的经过,说是这凌以梁先挑衅,最后才会被云秋公子算计得白白出了几千两银子。 骤然听见云秋二字,萧副将愣了愣,而后他斥了那小银甲卫一句,叫他好好当差不要成日听这些。 银甲卫讪讪退下,却见他们的新世子,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的凌以梁看。 “走吧。”李从舟提起马缰,先策马往前走了几步。 等到春桥附近,他忽然停步,吩咐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先走。 “您还有什么事没办么?”萧副将不明所以,“让我们跟着您吧?” 李从舟一跃下马,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不必。” 萧副将:“……” 他们这位新世子冷静持重,就是太稳重了,话少得跟个冰坨子似的,有时对上他的眼睛,都给他冻得一哆嗦。 见萧副将踟蹰,李从舟又补充道:“我会回府的,不是要跑。” 话说到这个地步,萧副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欠身拱手带着其他人先回王府。 只是他们策马跑出去才没几步,就远远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水响。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敏王世子落水了!” 萧副将:!!! 他和那几个银甲卫纷纷勒马回头,却哪里还能看见李从舟的身影,便是他那匹高头大马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条街巷上,只剩下看热闹的人群,还有在水里浮浮沉沉、狼狈不堪的凌以梁。 “……” 深秋风瑟,他们五人都突然觉得后脊背有点凉。 过春桥往西南,穿过丰乐桥就能到达聚宝街,李从舟牵着马缓缓从一株大榕树后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本想到云琜钱庄看看云秋,想到现在已是月上柳梢,他多半已在田庄歇下,便摇头作罢。 走了几步见没有敏王府的人追上来,他就准备翻身上马。 结果才踏了一只脚上马镫,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喜而清脆的声音—— “小和尚!” 他一僵,缓缓从马镫中退回脚,一转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云秋就蹬蹬扑过来、一脑袋扎进他怀抱。 好像……长高了一点? 李从舟垂眸,发现原本可以将整个脑袋枕在他胸口的云秋,现在的额顶已经到他下巴下。 ——只要他一弯腰,就能将人整个箍住。 “嘿嘿,刚才在门口一看,我就知道是你!”云秋抬头,街灯照耀下的双眸闪闪发亮。 “……门口?” 云秋啊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指给他看身后的一间铺子。 铺子中,点心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在忙碌收拾,新加装的栏柜上油漆未干、门口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有红纸和笔墨。 铺子在云琜钱庄旁,李从舟仔细回忆一番,想起来这里原来是游记漆铺—— “你真盘下来了?” 云秋嗯嗯两声,转而抱住他手,“正好你来!真是赶巧了,快来帮我个忙!” 李从舟没拒绝,只换手牵马到门口,随手就拴到灯柱上。 这马是宁王从御苑挑的,是一匹三岁的大宛黑马,脖颈上有漂亮的鬃毛,尾巴也又长又直。 马儿似乎从没被拴在过这种简陋的地方,当场就不满地用鼻孔冲主人喷气,结果李从舟看都没看它,目光全落在云秋身上。 看得出来,游记漆铺还没完全改建好—— 栏柜上的栅格还没装、前厅还未布置,敞开的门洞里、后院还堆着许多上漆后在风干的柜子。 不过看着云秋兴头头的,李从舟的目光也柔和: 他开心就是。 李从舟微卷袖子,“要帮什么?” 顾云秋捏笔沾墨,将笔递到他手边,“再帮我写几道联!” “朱先生去乡上收账了,我们的字都……”云秋嗫嚅,“有点难看……” 点心低了低头,那个没见过的小伙计,更是脑袋低得贴到胸膛上。 李从舟挑挑眉,然后轻笑一声,叹着气应下来。 这小财迷。 旁人求名家大师写商号楹联,少不得要约定一平尺几银几厘的润笔费,他倒好——就专管着他一个人讨。 “你先写,我给你去拿好吃的!”云秋给他摁在桌边,自己返回云琜钱庄弄来一碟子蒸好的红糖米糕,“曹嫂子自己做的,可香了!” 李从舟睨着他摇摇头,最后挥毫替他写就: “暂寄长生库,缓急人常有”和“权衡我岂无,当解燃眉急”等典行常见的楹联。 反正写都写了,李从舟顿了顿笔,侧首问道:“店名呢?” “啊?” 看着云秋霎时瞪圆的眼睛,李从舟挑挑眉: ——这人。 旁人都是想好了店名才求楹联,他倒好。 云秋鼓鼓腮帮,小和尚好烦。 他就是临时起意,哪来得及认真想店名。 本想开口说直接叫云琜当铺算了,一抬头对上李从舟的眉眼,忽然眼睛一转,有了主意: “恒济,”他眼睛弯弯,“叫恒济解当如何?” 李从舟默了片刻,最终没说话,只低头写下银钩铁画的四个字: 恒济解当。 云琜钱庄。 看起来,是很亲昵的一对名字。
第050章 墨迹阑干, 店名写好。 云秋宝贝似的提起那幅红纸看了半晌,最后挂着月牙般的笑眼对李从舟再道一次谢。 转身吩咐点心收好这些字,明日去找相熟的师傅拓印雕刻成匾。 点心应声收拾好, 同那小伙计一起给这张八仙桌擦干净腾空。 如此,云秋就能拉着李从舟直接坐到桌上, 并捧了那碟还温热的红糖米糕给他。 李从舟本不爱吃甜的,但拗不过云秋热情,只能取一块来用着。 “怎么样,好吃吧?” 云秋坐着还不老实, 双腿不停前后晃浪, 摇得整张桌子都跟着他荡。 李从舟回头看他一眼, 发现这家伙抓着米糕吃得满脸, 中间夹着的一层红糖有黏乎乎沾了不少糕屑在他指尖。 云秋浑不在意, 反极自然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更将食指和拇指前后含到唇中吮。 白皙的指节上沾着黏软的糕团, 粉嫩舌尖一裹一缠,进出之间沾染水光, 很像透亮的羊脂玉|杵,捣碎了一朵盛放的红莲。 咽下最后一块米糕, 云秋小猫似的舔舔指尖,他转向李从舟,直看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逮个正着: “干嘛总盯着我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先前他就抓到过两三次。 他每每吃点好吃的, 小和尚都会用这种特别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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