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副将举起文书道:“季允听封。” 季允站在原地没动,“蒋副将这是何意?” 他一开口,殿中众人倒是一愣。季允标致的五官略带青涩,可话音稳重,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句,一字字却中气十足,坚定而有礼,让人不敢轻慢。 蒋副将多看他几眼,而后展开文书读起来。文书是以皇帝名义发的,详述了铁厂炸毁当日他英勇护主的义举,嘉其胆识忠义,言天子感其夏人归附越国,遂封他为锐坚营参将。 季允听后,第一反应是怀疑。 师父教过他越国军制,参将是正五品散官,没有实权,而是立下战功后的朝廷嘉奖。前些年越国战乱频繁,马丞相没工夫处理请功的折子,便把授予散官的权力下放给锐坚营,主将可以册封五品及以下散官,定期上报朝廷。不过官员必须由皇帝册封是规矩,所以文书上借的也是天子名义。 这种册封通常是针对战功,铸铁厂之事虽与军备相关,可他护的临川侯终归不是锐坚营的人,怎么轮到锐坚营封他了? 殿里人多,蒋副将传的又是“圣旨”,季允只得接了。 蒋副将取来全套衣冠亲手递给他,稍稍压低话音:“昨日朝堂上,临川侯向陛下奏禀你的事迹,本要请封,让丞相给拦了。咱们将军看不过,便请示过侯爷,私下给了这么个位子,比不得陛下亲封,季参将可别嫌低。” 季允怔住——侯爷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奏请册封自己? 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文武百官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侯爷为了他…… 侯爷…… “季参将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蒋副将见他一直不接,往前递了递装着五品冠带和锐坚营腰牌的托盘。 季允这才反应过来,告个罪接下,又听蒋副将话音更低:“多嘴问一句,季参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 他见季允迷茫,继续道:“季参将是聪明人,看不出侯爷此举的用意吗?” 季允恍然大悟,侯爷知道他不在乎虚名,却费大力气给他弄了个身份,难道是因为——有人想对他不利,朝廷册封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他? 可他除了侯府里,几时得罪过人? 季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侯爷去过一趟丞相府,回来后言辞轻描淡写,似有隐瞒,莫非与自己有关? 他无暇多想,重新对着蒋副将等人郑重下拜,全了谢恩的礼数,怀着满心感念与崇敬——对为他费心的侯爷。 蒋副将及时扶他起来,知道他现在最关心什么,当着侯府众人的面说:“侯爷那边诸位尽管放心,我们将军在朝堂上亲耳听见陛下旨意,不是当真要发落临川侯。” 魏清关切道:“丞相拦了陛下的册封,锐坚营却封赏季公子……徐将军会被为难么?” 蒋副将摆摆手苦笑,“该做的事总是要做,侯爷关照锐坚营,将军岂能见侯爷的人陷于危险而坐视不理?” 季允无心听他们清算恩怨得失,找个借口溜出大殿去了书房。 只有林执中还留在那里,她不便见徐朴,在此等候消息。季允也不说潇洒殿上发生的事,开口就问:“师父是不是知道弟子什么事?” 林执中正襟危坐,睁开一只眼瞧见他抱的衣冠腰牌,大约明白了原委,便重新阖目,“临川侯是掌管越国军备的侯爷,为师是越国叛逃之人,而你是夏人——你可曾想过,侯爷为何让我在他府上教你兵法武艺?” 季允摇头。 “为师亦不解其缘故,但为师知道,自己在做救世救民之事。”林执中蓦地睁眼,一双黑圆的眸子盯着他,“你若看不清前路,执着于一个答案,那就去找吧。知其所止,方能坚毅不移。” 季允下意识摇头,他似乎知道答案,知道自己心之所止在何方,可又似乎有太多东西挡在他面前,不允许他承认真实的内心。 几名管事才送走了蒋副将,一同进了书房,季允见它们便问:“各位管事,方才蒋副将的话……” “季公子莫要问了,”魏清道,“侯爷没有说的,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说。公子想知道,就去找侯爷问吧。” 季允到处问不出,甚至想换上参将官服冲进牢里头。他着急上火,喉头愈发肿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便翻出侯爷教他的陶笛坐在廊下吹奏。 他吹了一下午,浑身受凉,背上伤处针扎似的疼,心中苦闷无丝毫排解。 他想起书房里那幅奇怪的画轴,现在却又困又累,没了深究的心思。他知道此时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待,又禁不住想做点什么。 夜里,季允正反复翻阅从前整理的兵法笔记,余光见门缝里被塞进一张折起的纸条。 他没去门边,而是当即推开窗,认出那逃窜的背影正是王冬,他大喊一声对方的名字,那身影明显一僵,却逃得更快。 季允心下渐沉,到门口展开那张纸条,手上一抖,指腹被纸边划了个血口子。 “子时,刑部牢房,独自,否则后果自负。” 若是以往,季允定然不理会这种莫须有的威胁。可如今侯爷被关在刑部牢房,若他装作没看见,对方不会真的对侯爷…… 他无法再想下去,明知可能性极低,却不敢冒险置之不理。 总归是刑部牢房,又不是深山老林,去看看又有何妨,对方还能把他绑了不成?他是练过剑的,一人也能打两三个,官府的地方,总不会纠结一伙人围殴他吧? 就算真的受了伤——只要侯爷无碍,他季允身上的伤还少么? 折腾上火这两日,季允一身伤处化脓发红,有复发之势。他深夜跑去大夫那里,要了药膏涂抹全身,用冰凉触感暂且镇住疼痛,换上玄色劲装,往怀里揣了把匕首,戴斗笠遮面,不与任何人告别,独自离开侯府。 刑部大牢高门威严,重兵把守处,灯火亮得如同白昼。 季允拢紧斗篷的领子,藏在门口的灌木丛后徘徊良久,肩膀忽然被拍了拍。 他转头,见来人亦穿着一身黑,认出是工部高侍郎身边的随从。 “高侍郎等着季公子呢。”那随从朝季允做个“请”的手势。 昨日临川侯下狱的消息传回府上,报信的人也说了句高侍郎。季允当时一心念着侯爷,没往心里去,这会才想起高琛也在牢里。 他冷冷道:“我与高侍郎并无私交,有事就在这说吧。” 对方不慌不忙,“高侍郎请季公子过来,是想说说——季公子的身世。” “莫非季公子要不明不白地,和临川侯过一辈子么?” 季允踉跄着后退半步,瞳孔张大。 他曾经无比在意身世,想查明自己在夏国的家人。可自打近来与临川侯相处,他却愈发不想知道了。 然而此时,对方的话犹如碎石入潭,在他心底激起千重波澜。 “牢房是朝廷重地,公子还怕有人下黑手不成?”那随从扯起他便走,“我带公子从角门进牢房。” 季允被那随从带着钻过灌木丛,找到一处无人把守的缝隙,刚好够挤进人。进到院内,那随从又带他贴着墙根绕了小半圈,终于来到深处的死牢。 随从给牢房看守递上碎银,交头接耳两句,之后季允被看守搜身,扔了匕首才进入牢房。 牢房内满是哀嚎,季允看着牢房里犯人残缺的肢体,闻见腥腐的气息,身体下意识绷紧,咬住下唇。 甬道尽头的牢房中,高琛披头散发、脸色发白,穿一身破烂的白衣。季允想起了自家侯爷,但侯爷毕竟不是死囚,不应如此。 他停在铁栏前,问:“你要对侯爷苡橋做什么?” 高琛拨开沾灰的碎发,露出一张带血的脸。季允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一开口就是问你的世仇,世上哪有你这般的不肖儿孙?” 季允皱眉,“我是侯府下人,侯爷于我有恩,何来的仇?” “嘁。”高琛握了握手中细长的物件,用拇指摩挲,“夏国从前有一对夫妻将军,丈夫叫云襄,妻子叫季澄,两家祖上世代从军抗越,建功无数,风光极盛。” “七年前焦山之战夏国大败,夫妻将军死前合力奋战,二人鸳鸯刀法斩杀上百越军,力竭自刎而死。可越人翻遍了夏军营地,却找不到云季二人的独子云骁。” “他们断定,那个十岁的孩子死在了乱军之中。实际上,那孩子却被当成战俘带回越国,还送到了临川侯府上,成为一名仆役。我说得对么——季允公子?” “你,就是夏国将军之后,云骁。”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最后停更一次,从后天起到入v都会日更。周日10点见~~
第24章 季允脑海一片空白,牢房的气味刺鼻极了,肮脏的画面、刺耳的话语冲击着他的防线,几乎摧毁他的神智。 他强撑着清明,颤抖着嘴唇道:“你……胡说!你有证据吗?!” 高琛眼中闪着得意的光,“你左肩上那道疤,看着不显眼,可一旦流言散出去,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查呢?那是为夏国皇帝试毒留下的,大夫一验便知,伪装不成刀伤。” “什么?我的伤是……试毒……”季允一手抚上左肩,一手用力按住头,眉间锁着痛苦,“我在越国醒来时,身上只写着姓名生辰,旁的都不记得了。” 高琛大笑两声,“原来你屈居侯府多年,不是为了报仇,只是因为忘了?——那我就来给云少将军讲讲过往。” 高琛讲了云季两家祖上的功勋,讲了夫妻将军年轻时的战果,讲了他们一心忠君将襁褓中的孩子献给皇帝试药,讲了云骁自幼习武颖悟过人,讲了焦山之战越军屠城的惨状…… 季允渐渐站不住,抓着铁栏大口喘气,脸上失去血色,“你、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夏人都知道。”高琛长叹,“我也是夏人,在焦山失去了父母,逃亡越国,混迹朝堂,可我永远记着我的来处。” 咣的一声,季允全身的重量倚在铁栏上,指尖握得发颤发白。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在战乱中失忆,父母为他捏造了季允的身份,缝在他身上,以便越人捡到他时当做孤儿。季在夏国是大姓,越人不会怀疑他的出身,只有肩上那道伤十岁起就带着,出卖了他。 可他父母身为将军,为何不将独子托付亲友,反而要改换身份送来越国?若此举是为了让他潜伏越国,为何不给他留下书信? “你来越国,是为了报仇?”季允问。 高琛一愣,眼珠转了转,摸了把鼻子,“对,我毕竟是夏人。这些年我在朝堂帮着马丞相为祸越国,就是希望它早日覆灭。” 季允刚要再问,却听他恶狠狠道:“而你,竟视临川侯为主!临川侯在焦山之战中统掌军备,是杀害你父母的头号帮凶,残害你七年——如今他给一点小恩小惠,竟骗得你摇着尾巴做他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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