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着冕服,只觉肩上日月炽烈、龙纹滚烫,背上星辰灼热、山川沉重,而那些繁复的十二纹章和六彩大绶小绶像是无形的网,缀着那些玉钩、玉佩、玉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甚至连双目都被十二旒遮住,旁人和自己的面目都再看不清楚。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又臭又长的仪式,朱厚炜回寝宫时,早已浑身汗湿,立时传了水清洗,在榻上躺了好一会,才缓过一口气。 “陛下,靳太傅、孙阁老、唐舍人求见。” 朱厚炜与历史上的朱厚熜相似,都颇为恋旧,几乎将整个蔚王府的班底都带来了京城,甚至连唐寅都被他安置在仁智殿、即明朝实际上的画院里,赠了一个七品的中书舍人虚衔。 一听衡州的故人们来访,尽管疲惫不堪,朱厚炜还是打起精神,起身相迎。 见他亲自出来,众人自是齐齐下拜,又被朱厚炜一一扶住,赐了座。 靳贵拄着拐杖,看着身着明黄衮服的青年天子,想起从前在衡州的日日月月,禁不住老泪纵横,“老臣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想到朱厚炜这一路几经生死,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血路,众人均是有些唏嘘。 “若不是诸位不离不弃,我又哪里会有今日?”朱厚炜温声宽慰,“现下好了,大家也不必和我一起困在衡州,九州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缺盘缠,尽管来找我要。” 他还是以我自称,虽不合礼数,却让人隐约觉得眼前之人还是原来的蔚王,并未有丝毫更改。 “不过,老臣想问,先前内阁选的几个年号,陛下为何都不满意?私以为景隆、嘉兴、乾宁这几个意头都是不错。”靳贵对一旁孙清解释道,“先前费子充惴惴不安地过来问我,生怕礼部犯了陛下的忌讳。” 朱厚炜哪里能说这些年号容易让他胡乱联想,便笑道:“费阁老多虑了,吉祥字眼也就那么些,哪里能轻易犯忌讳了。我选的这个兴和,兴,盛也,小雅有云‘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和,顺也,谐也,合在一起便是兴盛和谐。虽东魏孝静帝用过,但我以为成事在人,与年号无关,不必忌讳。” “不错。”靳贵点了点头,“兴,还与蔚同义,和与衡,都有不偏不倚中和之意,也是天意了。” 孙清笑道:“臣未记错的话,陛下还有个云兴的小字不是?确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 唐寅一直含笑听着,朱厚炜留意到他的局促,温声道:“九娘和桃笙一向可好?” “劳陛下惦记,拙荆与小女一向都好,桃笙前些日子学着做了个荷包,还念着要送给陛下呢。”唐寅本来犹豫过是留在衡州,还是回姑苏,最后还是桃笙舍不得王府的诸位长辈,才下定决心跟来京城,如今在画院虽有些不适,但因是王府老人,也没人敢为难于他。 朱厚炜想起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忍不住弯起嘴角,“做的第一个荷包,自然是要留给爹娘的,我哪里敢夺人所爱?我记得桃笙于书画之道也颇有天分,女红也罢、书画也罢,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们也莫要老拘着她。” 他想起嘉靖后明代画院愈发式微,蹙眉道:“画院从来是上有所好,最后画出来的都是那些颂圣的玩意儿,毫无灵气。只可惜如今手头诸事庞杂,待我腾出手来,再来整顿。” “陛下虽励精图治,但也要爱惜龙体……”靳贵刚苦口婆心地开始劝,突然外头有锦衣卫有要事要报,待那人进来才发现竟是胡涂。 孙清奇道:“今日人到的倒是齐全。” 胡涂却未如往常一般讨好几句,而是白着脸吞声不敢言。 “这里并无外人,但说无妨。”朱厚炜记得他负责盯着内宫,按理说接触不到机密之事。 胡涂跪奏道:“方才王贵妃喝退内侍,带着寥寥数人,强行闯出宫去了。” 朱厚炜一愣,“可是她娘家出了什么变故,故而执意出宫?” 胡涂将头贴在地上,几乎不敢看朱厚炜的神情,“据暗中跟着的弟兄们回报,她往永康大长公主府去了!” 那不就是崔骥征府上! 除去唐寅,几人都是知道崔骥征和王贵妃当年那桩公案的,而哪怕是唐寅,从朱厚炜瞬间空白的神情上,也能猜到一二。 “先帝尸骨未寒,寡居的宫妃便私自出宫,”孙清到底入了阁,底气足些,加上为人耿介,说出的话便不那么好听,“她这是要做什么?” 靳贵老成持重,沉默不语。 唐寅一边为不小心听闻天家丑事惊惧,一边想起朱厚炜对崔骥征的一腔深情,又极是不安,心道天子父母兄长皆无,若是再失去崔骥征…… 茫茫人世、漫漫长路、茕茕孑立,要如何走下去? “也未必就是有什么……”最终靳贵艰难道,“此事涉及内宫,臣等请回避。” 孙清这时也反应过来,也跟着告退。 朱厚炜缓缓点了点头,“今日尚未说得尽兴,待国丧完全过了,朕再摆酒,咱们一醉方休!”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他与胡涂二人,此时朱厚炜方沉声道:“朕觉得你仍有隐瞒,他们现下都走了,还有什么,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胡涂颤声道:“今日一早张太后便驾临永宁宫,想把太子抱走未果,又和王贵妃密谈了大半个时辰方离去。后来贵妃把自己关在房内两个时辰,连午膳都未用……到了申时,她突然推门出来,强闯出宫了。” 朱厚炜缓缓点了点头,“长公主府那边,盯牢了。” 第十二章 这段时日朱厚炜忙于朝事加上避嫌女眷,除去偶尔过问太子,对后宫几乎甩手不问,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再不闻不问下去。 大明的厂卫确有独到之处,不过半个时辰,这段时日后宫的种种动向便被送到了朱厚炜的案头。他耐着性子细细翻阅,着重看了张太后、邵贵太妃、夏皇后和王贵妃这几人,看后只觉这些后宫女子实在可怜,等级森严的规矩体统、穷极无聊的无尽辰光,足以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他很快将夏皇后的放到一边,专心于另三人,张太后是武宗的生母,邵贵太妃是历史上朱厚熜追封的那明睿宗的生母,而不出意外,王贵妃诞下的也将会是天下臣民的君父。如此尊贵又各怀心思的三位女子,难道真的能在一座宫城里和睦相处么? 朱厚炜仔细读了两遍,最终将邵贵太妃的放到一边——彼时兴藩的野心昭然若揭后,朱厚照便曾肃清其宫内势力。这一两年她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待朱厚炜登基,所有谋算全都落空后,本就双目失明的邵贵太妃再无求生之志,如今不过苦挨着日子罢了。 至于张太后……一想到她,朱厚炜的眼眸便是一黯,他虽怀疑过齐春柔是否为自尽,可转念一想,她刚刚回宫,从哪里得这砒、霜?但齐春柔先前言语神色满是淡漠决绝,用后世的说法可谓生无可恋,又有些难以解释了。 幼时逼死晏清、如今毒杀生母,还不提对自己的圈禁陷害,新仇旧恨,桩桩件件都仇深似海。不论有过怎样母慈子孝的岁月,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再说王贵妃,对她,朱厚炜情绪极其复杂,可以说正是因为她的不幸,朱厚炜和崔骥征才有些许可能,而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朱厚炜的存在,她失去了直接做太后的资格。 她多半是恨着自己的吧? 朱厚炜略一分析,心里已有了猜测——张太后屡次接近王贵妃,目的无非便是为了她手中的皇子,只要自己死于非命,太子继位,他们一个太皇太后、一个皇太后,尊贵至极;而王贵妃找崔骥征,应当是拿捏了张太后的把柄,极有可能有关齐春柔之死。 可她为何不直接求见自己,却找上了崔骥征呢? 朱厚炜不敢也不想再细思下去。 “陛下,驸马都尉崔元求见。”丘聚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报。 朱厚炜蹙眉,他这个姑父是个绝顶聪明的不倒翁,冒着宫门上钥的风险也要亲自过来,多半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发生了。 “罪臣参见陛下!”崔元一进门便跪伏在地,跼蹐不安。 “快快请起,还不给姑父看座?”朱厚炜笑道,“姑父于朝廷从来是有功的,何罪之有?” 崔元并未敢起,垂首瓮声瓮气道:“不敢欺瞒圣上,犬子胆大包天,竟然私自与宫妃私会,如今二人出了府,往杨柳湾去了。” 杨柳湾,也就是月牙河,大晚上的,他们去那做什么? 朱厚炜心思一转,立时将牟斌叫了进来,“现下骥征与贵妃正在杨柳湾左近,你带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前去,不管那边什么情景,都要悄无声息地将他们二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今晚去的所有兄弟,从朕的内库里拨,一人赏十两黄金,但若是有人胆敢走漏一点风声,全家就一块去建州三卫渔猎吧!” 牟斌一惊,但仍是领命前去。 朱厚炜将崔元扶起,又亲手给他倒了茶水,疲惫道:“姑父若是无事,不若陪朕小坐一会,叙叙话。兴许骥征不过是正好顺路碰见了,如今已回府了呢?” 崔元哪里不知他只是宽慰自己,只能心惊肉跳地赔笑饮茶,心中把崔骥征骂了千万遍,且不论私会宫妃本就是杀头的重罪,就说皇帝这些年对他的心思,长了眼的都看得出来。别的不说,血气方刚的年纪,从王府到后宫,身旁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任谁都不能不佩服其用心专一。 而如今,若是因爱生恨、反目成仇,崔元几乎不敢想象天子一怒,阖府上下会面临怎样的厄运。 似乎是看出了崔元的紧张,即使朱厚炜也心乱如麻,但仍再度宽慰道:“骥征自小懂规矩,绝不会胡来,朕信他,姑父也莫要惊慌。” 就是因为怕你信错,所以才慌啊! 崔元欲哭无泪,在心中暗忖何时将长公主请来救场,免得父子二人直接下了锦衣卫的诏狱,和家里也来不及交待半句。 他心急如焚,再看朱厚炜却已经气定神闲地在一旁批折子,烛火将他的脸孔映照得格外冷峻英挺。他一时间有些怔忪,眼前这人真的是那个幽闭数年的失宠皇子,又真的是衡州那个过于谦逊有礼的藩王吗? 好在崔元的焦灼并未持续很久,约莫半个时辰后,牟斌急匆匆地进门,面露难色,“陛下,臣找到他们了。” 朱厚炜蹙眉,“怎么了?” 崔元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就听牟斌道:“确是在杨柳湾找着他们……” “将他们带回来了吗?”朱厚炜也察觉到了不对,放下手中的笔,正色问道。 牟斌咬了咬牙,“人虽带回来了,但崔同知在贵妃娘娘的銮驾上,她不让崔同知下车。如今已进了宫门,贵妃娘娘吵着要见您。” 崔元惊得站了起来,心道难道崔骥征胆大包天,竟然没把持得住?可这些年没听说他对王贵妃余情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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