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朱厚炜这些日子确实一心扑在丧事和朝务上,压根没想起旁的事,见他肃了神色,也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其一是厂卫,在文官口中不过鹰犬爪牙,干的都是戕害文官、祸乱朝纲的勾当。可陛下不想想,这些厂卫手中之权尽数来自天子,倘若天子不点头,如何能和位高权重的文官斗得有来有回?” 朱厚炜一直以来对厂卫特别是东厂情绪复杂,作为现代灵魂,总还是不能接受残害一个人的肢体、阉割一个男人的尊严,最终还不只是单纯地为了奴役他本人,而是通过他而奴役甚至残害天下。 为了君主的权威,去扶植赵高魏忠贤之流,他定然是不愿的,于是朱厚炜缓缓开口,“我不会立后纳妃,需要这么多内侍做什么?回头我发个明旨,未来数十年都不许再进宦官,更不允许民间自行阉割。” 崔骥征知道他打小同情宦官,也在意料之中,干巴巴道:“陛下仁慈。” “至于锦衣卫,”朱厚炜有些迟疑,“太、祖之时,大力整顿吏治,贪腐之风一度被遏制,锦衣卫功不可没。” 他一贯觉得后世纪检的一些职能完全可以由锦衣卫承担,只是目前还未想好如何在现有大明框架内实现,吏治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慢慢扩大自己在朝堂的影响力,当务之急正如崔骥征所说,就是将厂卫牢牢抓在手中。 “骥征,你愿意做指挥使么?”朱厚炜衡量一二,抬眼看他,“你虽年轻,但在锦衣卫也是老人了,又做了两年的指挥同知,才情超拔、屡立大功,简拔你名正言顺。唯一的问题,便是你愿不愿。” 崔骥征端着茶杯微微侧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愿不愿。” 朱厚炜知道他对当年之事仍有些介怀,又想到他至今都未婚娶,不知是被和自己的传言牵累,还是……他真的放不下王妃…… “刘镇元老成持重,在锦衣卫素有威望,还是让他当指挥使更能服众。”崔骥征斟酌道,“但北镇抚司,若陛下信得过,还是留在我手中比较合适。” “好。”朱厚炜也爽快,“你已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爱之人,哪里还有人比你更可信?” 他自觉这话说的露骨,说完耳朵都红了一片,幸好烛火摇曳,看不清楚,否则当场就露了怯。 崔骥征一愣,一双杏眼立时定在他面上,这些年越发冷厉的眼只在少数人面前才会变得柔和起来,就如现在,“人家都说官越大,说话越含蓄,咱们陛下却反过来,说话越发肉麻了。” 他目光潋滟有如春水,面容明艳恍若桃花,朱厚炜一颗心直跳,几乎不敢再看他,只强撑道:“既是真话,又哪里会肉麻?” 总算说出来了,不知崔骥征能感觉到多少,可说到这个地步对他已是极限,朱厚炜悄悄调整着呼吸,不让自己在这拙劣的表白中丢盔卸甲。 崔骥征的目光已有几分探究,又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一顿,直直地看向外间。 这时朱厚炜才听闻外头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太监的喝止声,不以为然道:“若无军国要事,任何人不得擅入,骥征放心。” 可及时如此,方才那些许的暧昧也已荡然无存,待外间人声远去,崔骥征放下杯子,正色道:“其二,事关皇嗣。” 第八章 “皇嗣?”朱厚炜蹙眉,“你说皇长子?” 崔骥征看他,“事关国本,陛下给我一个准话,当年你在二位先帝跟前均曾立下永不婚娶之誓,请问可还作数?” 朱厚炜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自己都不知的热切,“且不论做皇帝的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哪怕就是个寻常匹夫,也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你也知我从不撒谎,今日我再和你重申一遍,朕此生,不会、不想、也不愿娶妻。” 崔骥征似乎被他眼中灼热刺伤,禁不住移开视线,缓缓道:“既如此,皇长子便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子,也是日后大明的国君。” “正是。”朱厚炜本想趁热打铁,赶着今日表白,但看他神色,却又觉得兴许不是时候,难免有些悻悻。 崔骥征缓缓道:“那事情就大了,你也知历经刘瑾、江彬之后,厂卫之间的界限便不十分分明,哪怕是在后宫,厂卫的势力也是无孔不入。先前我刻意让人留意皇长子,连日来的禀报,都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又是张太后或是邵贵太妃?我听闻邵贵太妃可是大病一场,眼看着就不行了,而张氏在皇兄在世时,就曾想清算,难不成我登基了,他们反而还想掀起什么风浪来?” 崔骥征迟疑道,“如今皇长子是张太后与王妃一同抚养,王妃对张太后言听计从……” 朱厚炜很是讶异,当年王妃被家人坑害、被朱厚照强行掠回宫去,张太后偏袒儿子,将入宫讨说法的永康长公主气得卧病不起,不论怎么看,这王妃都不该对张太后有任何好感…… 见朱厚炜神色,崔骥征苦笑道:“我也觉得她不该如此目光短浅,可她毕竟在宫中苦熬了十年,人又怎么可能不会变呢?” “难怪先前奉慰礼上,她对我颇有敌意,几乎视我为洪水猛兽了。”朱厚炜斟酌道,“将心比心,她方方失去了丈夫,而儿子又将过继给我,她兴许是怕我抢走她的儿子,才会如此……她是个苦命人,就算有什么言语失当,也不能怪她。” 崔骥征叹了声,“单纯失礼也就罢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有人利用她,经年累月地挑拨陛下父子之情。” 朱厚炜不说话,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他心生亏欠,除去生身母亲和崔骥征外,恐怕就是这个王妃了。亲生兄长毁了人家的一生,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有了皇家独苗,本来可以享受太后尊荣,可由于自己登基,出于礼法,皇后都未当成。 新仇旧恨、于情于理,她都有足够的理由给自己找不痛快。 “其实先前我曾想过将皇长子养在膝下,亲自教导。”朱厚炜半晌方道,“毕竟我答应过先帝,要让这孩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还想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可这孩子有自己的母亲,我有什么资格将孩子从一个母亲身边抢走?”朱厚炜苦笑,“我又有什么资格,让这个孩子再过一遍我自己的人生?” “对皇帝而言,口口声声的为天下计,十之六七全是出自一己私欲,而仿佛打着这样冠冕堂皇的旗号,就能轻易地伤人害人甚至杀人。我不想做一个这样的皇帝,更不想做一个这样的人。” 崔骥征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又是探究又是无奈的神情,最终摇了摇头,将手中已有些凉了的茶水饮尽,“我明白了。” 从他提及这个问题,朱厚炜便有些焦躁,隐约有种不祥之感,现下看他神态,这感觉愈发强烈,“你可是碰到什么难处了?今时不同往日,先前我自身难保,如今你说出来,我若不能插手,总归也能帮你想想办法。” “幼时你曾和我说过,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如今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还如此谦逊,可不就是目空一切了?”崔骥征转着杯子,似笑非笑。 朱厚炜和他一起长大,哪里不知他是在有意转移话题,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意,“天色很是不早了,明日还有事,你也别来回折腾,就在这早些歇下吧。” 崔骥征起身,伸了伸懒腰,在炕上躺下,“先前在衡州的旧臣,陛下也别忘了安置,譬如牟斌……” 朱厚炜费力地将目光从他劲瘦腰身上移开,“骥征提醒的是。” 新皇登基,尊嫡母张太后为太后,武宗的夏皇后为孝静皇后,皇长子赐名朱载垠,用度比照东宫,王妃以生养皇长子功,升为贵妃、尊号恪静。杨廷和仍为内阁首辅,又在梁储、蒋冕、毛纪、费宏之外加上了孙清,授靳贵太子太傅,仍负责为皇帝讲学。厂卫那边,命张永提督东厂,命刘镇元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崔骥征为指挥同知。 至此,新朝的草台班子算是勉强搭了起来,朝堂上的风气空前太平,人人都在默默观望,四处打听这新天下共主的种种轶事,仿佛这样就足以窥得圣心圣意。 过了几个月,众人从一开始的惶惑不安中慢慢恢复过来,不知是否母亲不同,新帝与其兄性情南辕北辙,几乎样样相反——先帝尚武、素喜出巡,新帝清静、不爱出宫,先帝好色、豹房美人三千,新帝信佛、后宫空无一人,先帝怠懒、久不上朝理事,新帝勤勉、朝务一日不辍。 阁臣们则更清楚些,朱厚炜每日早上上朝,午膳后是经筵日讲,再之后便召集阁臣议论朝事,晚间还得批折子。除去打拳习武、丹青手工、偶召衡州旧臣叙话,整日里忙得像个陀螺,偏偏还兴致盎然,看不出半点疲惫勉强。 最可怕的还是他性子过急了些,除去需斟酌商议的大事,能当日办的绝不拖到第二日,能当月办的绝不拖到第二月,他甚至对六科、内阁、司礼监都提出个新奇的要求,叫做“事不过夜、马上就办、办成办好”,再后来,他觉得机构冗杂不够方便,甚至主动提出将六科交予内阁。 原本已经做好了和新帝乃至于和其背后的宦官斗上一斗准备的内阁被打了个猝手不及,直到衡州老人孙清面带不屑地答疑解惑。 “咱们陛下,最常说的两个词便是实事求是、同心同德,诸君领会吧。” 第九章 新帝做事向来有条不紊,甚至可以用循规蹈矩形容,不料这一日,还未散朝,朱厚炜便命内阁连同兵部尚书王琼一同留下议事。 朱厚炜嫌乾清宫太大,晚上办公还有些费蜡烛,想起后世雍正迁宫至养心殿,便也有样学样,将寝宫迁至养心殿,不论办公、起居、会客、游赏都安置在此。崔骥征还打趣说方寸之间自有一方天地,彼时朱厚炜看着十八座建筑、七千多平米的建筑面积,想起自己上辈子三十平米还略有超标的办公室,无语凝噎。 待诸人礼罢,朱厚炜便将一份诏令递给杨廷和,“这个火者亚三是谁?为何太后降下懿旨,定要杀他?” 杨廷和一听此言,蹙眉道:“此事臣只知梗概,王尚书知之甚详,不如请王尚书答奏。” 王琼一惊,心叫不好,但仍是硬着头皮道:“回禀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他汗流浃背地禀报,朱厚炜凝神细听,从正德三年佛郎机第一次攻打满剌加,到正德六年正式侵占满剌加和屯门海澳,再到正德十四年佛郎机人通过贿赂江彬见到了武宗,因武宗对番邦本就好奇,便纵容他们在京城乃至广东肆无忌惮…… “也就是说,现在还有几个佛郎机的使臣留在京师,而又有一些人现在在广东请求通商?”朱厚炜面上漫不经心,心跳却猛然加快,佛郎机便是葡萄牙、满剌加便是马六甲,澳门还未被夺走,大航海时代刚刚开启,兴许还能赶得上几次科技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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