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接过,只一看便忍不住笑出来,“这盒子有些小机巧,是个类似于华容道的小玩意儿。” “崔同知送来的?”孙清一看他那表情,就知和崔骥征有关,只觉万般无奈。 朱厚炜自幼便不苟言笑,常被人赞一句“神清骨秀气飘萧”,可一提到崔骥征,面上冰霜立时消融殆尽、春花绽放,冷面王霎时便成了笑面王。 没费多少力气便打开盒子,果然里头躺着一张便笺,朱厚炜一看,转头便将那便笺直接烧了,面上的笑意也褪得一干二净。 孙清见状,也不再多停留,告辞回房了。 朱厚炜缓缓地跌坐在椅上,心如乱麻——后宫终于有妃嫔有了身孕,正是出自成山伯府的那位王氏。 第六章 自从重生至此,朱厚炜一直谨小慎微,尽量不去改变历史原有的走向,迄今为止,因为他的存在而改变的人事并不许多,一是因出藩开府招纳的王府属臣,朝廷命官如靳贵、孙清,内宦如丘聚,二是他出手相救或是间接扶助过的崔凤征、唐伯虎等人,兴许还要加上王府仁政惠及的部分百姓,三是因他存在而罹遭兵燹的衡州城。 史书上并无朱厚照妃嫔怀有子嗣的记载,如今看来,虽不知和自己有何干系,历史是真真切切地改变了。 原本他以为朱厚照兴许仍会无嗣而亡,那么假使自己仍在世上,便是大明法定的继任者,甚至这几年也做好了登基执政的心理准备,若自己意外身亡或是为人谋害,那么仍然是血统最近的嘉靖帝继位,历史车轮依然会同前世正史一般滚滚向前。 可这个孩子出现了,只要他能好端端地生下来免于夭折,他便会是朱厚照的正统继承人。此外,倘若朱厚照就此收心,兴许后宫中还会有别的皇嗣诞下。 可不管是哪一种,明代并无叔王参政乃至于摄政的先例,终此一生,朱厚炜依然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亲王。 一时间,朱厚炜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喜该悲,又将论语抄了一遍方才定下心来,提笔给崔骥征回信,写了一半才想起有身孕的这王氏,正是崔骥征当年那未过门的妻子,忍不住轻声苦笑。 天意弄人如此,人力岂能回天? 信写的直白简单:自己此生不会娶妻生子,此子便是朱佑樘一系的唯一血脉,先帝那么违背本心、费尽心机地繁衍皇嗣,若是此子保不住,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岂不难以瞑目?自己鞭长莫及,还请崔骥征不计前嫌,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多加留意,必要时施以援手,切切。 远在南京的崔骥征将信阅毕,只微微挑了挑眉,便将信随手扔在一边,目光沉沉地看着远方如匍匐巨兽一般的宫阙。 不知朱厚照是否也对这来之不易的子嗣倍加珍惜,众人已经待到了七月,皇嗣的消息一点都未传出来。朱厚炜心中疑心邵贵太妃一党,又对张太后实在有些不放心,便也有些心不在焉,让其余诸王都松了口气。 不知是否对皇嗣的重视改变了朱厚照的行程,他比历史上提前两月从南京启程回京,自瓜州过长江、登金山,住前大学士杨一清家乐饮两昼夜后,再入扬州,游乐十日后,又戎服簪花入淮安,中间赴清江浦积水池捕鱼,本想自划小舟,为崔骥征劝止。九月二十六日抵通州,史书有载“各地官民穷于应付,备受凌。辱,怨声载道”。 朱厚照不曾落水,着实让朱厚炜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并非张太后亲生、生母生死不明,在这世上与他关系最亲之人,也独独剩下一个朱厚照,而不管朱厚照如何荒唐冷酷,对自己却仁至义尽,就冲这一点,他也不希望朱厚照依旧落得史上死因蹊跷、英年早逝的下场。 在他的纠结与不安中,十月初一,正德帝召皇亲、公候、驸马、伯、内阁府、部大臣以及科、道官,议宁王朱宸濠罪。 自应天一别,朱厚炜再未见过自己的兄长,远远再见,还来不及感慨,便被对方的形容吓了一跳——那个曾经魁梧健壮的少年天子竟变得面黄肌瘦,曾经明亮生动的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面上虽然仍在笑,可那笑却不再明朗,而满是讥谑暴戾。 是谁将他的兄长变成这副模样? 再定睛一看,朱厚照曾经身边环伺的厂卫换了大半,如今他左手边是江彬,右手边则是方立了救驾之功的新贵崔骥征。也不知崔骥征是否升了品秩,原先那套麒麟服已经换成了飞鱼服,面上的伤痕似乎也已痊愈。 似乎留意到自己的凝视,崔骥征也看了过来,在数十个朱红衮服的亲王里捕捉到了他,二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遥遥相望。 崔元和太康长公主既是皇亲,自然一同列席,一见二人情态,心里就禁不住地发苦,蔚王殿下与自家儿子相交至深世人皆知,甚至江湖传言已到了共卧起的地步。虽然崔骥征屡次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防止旁人猜忌蔚王,可此番听周良所述,衡州之围后,因听闻崔骥征遇险,蔚王急火攻心、当即吐血…… 不管崔骥征是自欺欺人还是不通人事、一派天真,以为蔚王是逢场作戏,可他们做长辈的,哪里还看不出其间的猫腻?就说这些年蔚王对崔府关怀备至,崔元任钦差时的款曲周至,怎么都不似对寻常长辈。再看蔚王至今都未曾立妃,甚至从未议亲,可见其情之惟系,任谁都无法怀疑他的一番情意。 按理说,为人父母,应当狠下心来棒打鸳鸯,可不提朱厚炜亲王之尊,他本人又是他们一直激赏的后辈,更曾施以援手,救过崔凤征的性命,让他们做这个恶人,如何能开得了口? 本朝南风并不罕见,现下也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儿子一直不开窍,蔚王渐渐淡了这份心思了。 朱厚照并非未留意到此间的暗流涌动,自然也注意到弟弟看自己时的错愕与忧虑,可当务之急,仍是将这罪为不赦的反王处置了,以儆效尤。 按理说论辈分,宁王应当是他的皇叔祖,理应给个全尸的体面,可一想到近期遭遇的种种险境还有仍未出世的皇儿…… 正德帝乾纲独断,定朱宸濠及其同犯论死,主犯朱宸濠腰斩,举火焚其尸体,宁王府宗室尽数贬为庶人,男丁论死、女眷圈禁凤阳。 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中之龙分为两截仍在蠕动,最终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焦尸,朱厚炜只觉一阵阵的反胃,若不是先前衡州之围见过了世面,险些便要吐出来。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再看周遭众人,他无比惊愕地发觉,不论是养于深闺的弱质女流,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亦或是脑满肠肥的王公诸侯,看了如此骇人的场景,竟都还牢记着不能君前失仪,个个仪态端方,最多也不过闭眼蹙眉,好似一群披了衣冠的木雕泥塑。 朱厚炜是真的有些想吐了。 第七章 待朱宸濠事毕,正德帝却并未立时召见诸王,只说了三日后会有家宴,届时请诸位宗室皇亲共襄盛举。 其实诸人早已胆寒,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赴宴?可到底皇命难违,仍是强打着精神来演这血浓于水、宾主尽欢。 朱厚炜回了殿内,此番情势确实让他觉得不同寻常,不论是朱厚照还是崔骥征,都对他保持了一定距离,特别是朱厚照,更是异乎寻常的生疏冷淡。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有了子嗣,对自己的猜疑便会多上一分,哪里还能如同往常那般坦诚相见? 想通了这一点,朱厚炜便如同往日一般读书习武,默默等着三日后的宫宴。 几乎所有龙子凤孙尽数列席,这大宴自是豪奢无比。 朱厚炜环顾一周,惊讶地发觉这场家宴竟未如往常一般按辈分或者序齿列座,而是按和大宗的血统远近,这么一来,自己竟然坐在最上首,下面就是兴王朱厚熜。他抬眼去看朱厚照,对方执杯,虽才刚刚开宴,却已有了几分醉态,似笑非笑地看着满堂勋贵、至爱亲朋。 朱厚炜感觉下首的朱厚熜极其急促地呼吸了一声,随即又缓缓放慢呼吸,让吐息重新变得均匀,不由得在心中对这个小小年纪就能搞出大礼议的少年更加忌惮。 却不知其实此刻的朱厚熜对他更是如此,明明是被架在火上烤,可他神色自若,甚至还有闲情左顾右盼,也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心贯白日。 “诸位爱卿,”朱厚照缓缓开口,“兴许咱们还得谢谢朱宸濠。” 众人均是一凛,就听朱厚照问道,“你们可知为何要谢他?” 哪里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回话,纷纷都看向坐在前头的几人,正巧朱厚照也是如此想,伸手点了点朱厚熜,“兴王,你以为?” 朱厚熜略做思索,起身恭敬道:“若非朱宸濠倒行逆施、忤逆不道,怎能彰显出天子的仁心仁术、至圣至明,若非他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又怎能让世人看到天子的文成武德、用兵如神?” 他这番话可谓字字句句都对着朱厚照的口味,果然朱厚照大笑出声,“兴王说的好,赏。” 朱厚熜领了赏坐下,众人刚松一口气,准备跟着说些奉承话,却见朱厚照倾身向前,“蔚王,你以为呢?” 朱厚炜蹙眉,起身道:“朱宸濠谋划多年,多少忠臣死于阴私,他大肆起兵,又有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多少城池被毁,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田园荒芜,来年又有多少人要遭了饥荒。臣以为并无丝毫可喜可贺之处,更想不通我等有何可谢这个乱臣贼子的。” 他话音一落,整个大殿内寂静一片,不少人都在暗恨这蔚王为何不通世故,非要去败了圣上的兴致。 “朕的本意倒没你们想的这么复杂,朕只是觉得,若是没了他,朕也无机会亲自南征,更难得和诸位杯觥交错、把酒言欢呐。”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懒洋洋道,“这杯敬诸位。” 众人刚把酒喝下,又听有一人厉声道:“臣要弹劾蔚王混淆皇室血脉!” 定睛一看,意外也不意外的,又是张鹤龄。 看来这一对舅甥当真要不死不休了。 朱厚照抬起手打断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的冷漠似乎在张鹤龄意料之中,还待继续端起国舅的威势拿孝道压下去,就听朱厚照道:“不过舅舅所言亦有道理,既然流言四起,不查个清楚,恐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亦无法还太后一个公道,还蔚王一个清白。” 不论是举箸用膳的,举杯畅饮的,所有人都凝固了一般,缓缓将手头的事停下,而蔚王本人,早就已经起身,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阶下。 “此事便交由锦衣卫、东厂、宗人府、都察院一同查办,在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蔚王暂不回藩,依旧留驻通州,所有属僚尽数回藩地候命。”朱厚照云淡风轻,像是议论明日天气一般,“朱宸濠之事既罢,诸位且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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