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顿开,却已无可救药。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晚上,城门上的官兵开始轮防,崔骥征也将弓箭交给另一箭无虚发的锦衣卫,交待三人一班,跟朱厚炜回王府休憩。 下了城楼,众人心知守城不在一时,有意无意地放松下来,就连崔骥征也跟着谈笑风生,说了几个逗趣的笑话。 朱厚炜一直在暗自注视崔骥征,自然看出他两条臂膀早就酸胀不堪,难免心疼,于是崔骥征刚草草用了晚膳,就被丘聚请到王府后金鳌山一汤池,池中水热气腾腾还带着淡淡的硫磺味。 “这还是殿下早些年带着人勘探衡州地势时无意发觉的,后来掘了这汤池,却一直无空享用,今儿个见大人劳苦,才陡然想起,忙不迭地命人清理打扫,为大人解乏。” 崔骥征低头笑笑,“殿下自己可用过了?我一介武夫倒是无妨,他今日也在城楼吹了一整日的风。” “殿下已在寝殿沐浴罢,请大人自用。”丘聚又将帐幔统统拉上,带着其余内侍退了下去。 崔骥征褪尽衣衫,在温汤内好生歇息一下,果然周身酸痛顿减,连日的奔波劳累瞬间袭来,不经意就在里头睡着了。 在城楼上站了数个时辰,朱厚炜回寝殿时觉得腿脚都不是自己的,直到躺在罗汉榻上将脚放平,才长出一口气,拿起好不容易搜罗到的三国演义,重温起来,不断在脑内对比和幼时所看版本的差别,时不时掩卷沉思或拍案叫绝。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当看到貂蝉拜月时,朱厚炜放下书卷,唤来丘聚,“崔大人何在?” 丘聚一愣,“恐怕还在汤泉那边……” 朱厚炜皱眉,“你有所不知,温汤泡太久对人有害无益……” “臣有罪,臣立刻去叫崔大人!”丘聚立时就要跪下请罪。 朱厚炜虚托他一下,“是我未与你说清楚,我自己去吧。” 方才说的时候未过大脑,结果都快走到汤池了,朱厚炜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自己本就对人家有别样心思,还在人家沐浴的时候前去,这行径真的犹如登徒浪子,简直令人不齿。 今夜风朗月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城外仍在厮杀不休,城内却依然有一处小小的角落容得下片刻岁月静好。 竹林深处,帷幔之中,月色之下,有一玉人径自沉睡。 这场景美好得让朱厚炜不敢再看却又不舍不看,终究还是移开视线,叫了几声不应,又轻轻拍了拍崔骥征的肩,不料触手一片光滑柔腻,忍不住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根。 崔骥征本是个极其警醒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时惊起,想不到朱厚炜推搡了几下,他仍睡得昏沉,可见累极。 即使不舍,朱厚炜还是给丘聚使了个眼色,丘聚低声道:“崔大人?” 一双杏眼霎时睁开,却见朱厚炜背对着自己站在汤池边上,一旁的内侍们捧着干净衣衫,崔骥征赧然一笑,“许是我误了时辰了,还劳烦殿下亲自来寻。” “在温汤里太久对身子不好。”朱厚炜闷声道。 崔骥征更衣完毕,跟着朱厚炜往后走,“城楼那边怎么说?” 朱厚炜笑笑,“你不必担心,今日辛苦,回去好生睡上一觉。”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炯炯发亮,浑身上下更是斗志满满,仿佛做个守城兵卒也好过做个闲散王爷。 崔骥征陡然间便想起当年在内书堂的时光,怀念一笑,“殿下也要注意将息,莫要伤了玉体。” 朱厚炜应了,当天夜里不到四更,崔骥征被城外呐喊声惊醒,再一问,果然蔚王已亲上城楼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纵时移势迁至沧海成桑田,总能始终如一。 第九章 自从叛军开始围城,他们便和朝廷以及江西巡抚失去了音讯。崔骥征尝试着派出去一小队锦衣卫,也都挂了彩回来,说是衡州向北向东的交通要道都已经被扼住,而由巴蜀绕路因宁王掐断了水路也变得颇为不易,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湖广省内部都出现了不少匪寇,四处烧桥毁路,衡州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崔骥征冷笑,被围困五六日,他也失去了一开始的潇洒自若,“衡州是重镇不假,可怎么也不值得不去打南直隶、不去打京师,分兵围困吧?宁王有那么多兵马么?手还能伸到湖广来?” 朱厚炜心中却是敞亮,自从将兴王府和宁王联系到一起,许多曾经读史觉得古怪之事,如今都有了解释。朱佑樘幼年丧母,在后宫根基不深,自己亦是妻子不贤、子嗣单薄,最后让弟弟以蛟化龙,堂而皇之地和自己一起享受后世供奉,也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让爱子早逝无嗣、爱妻晚期凄凉。 所谓大势所趋,都是一年年、一步步谋算出来的,哪里有什么真的天命? 见朱厚炜默不作声,平素极其整洁的仪表也有些脏乱,崔骥征低声道:“殿下熬了两日了,不如回府歇息?” 先前靳贵他们还来陪过一两日,都被朱厚炜赶回去操持存粮、伤员等事宜,他自己倒是不辞劳苦,每日点卯似的杵在墙头,比守城官都尽责尽职。 朱厚炜摇摇头,“无妨,我只是上来转一转、看一看,将士们还有锦衣卫的弟兄们哪一个不比我辛苦百倍?” 他这话却是说的谦虚了,毕竟从战壕修建起,他便一直亲力亲为,开始守城后,也做了不少搬运兵器粮草的苦活,这些衡州上下都看在心里,对自家殿下更是亲近。 崔骥征忽然伸手捉住他手,蹙眉道:“殿下伤了?为何不说?” 朱厚炜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眼,“许是先前在暗门布置陷阱时划了一下,不碍事。” 崔骥征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按住他手,“忍着。” “嘶……”朱厚炜忍不住痛呼一声,“什么酒这么烈?” 崔骥征难得见他这种五官变形的模样,在一旁悠悠道:“先前殿下赏我的湖之酒?比起西北的烧刀子可是好多了。” 朱厚炜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若是知晓这么痛,当时在徽州为你包扎时就会更轻些,对不住。” 崔骥征一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静静地看着他:“我打小就想说,旁人遇事都是推脱,殿下却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一般,这样不累么?” 单兵孤城之际,满心满怀的儿女情长显然不合时宜,可朱厚炜仍是禁不住心绪起伏,瞬间明白当年第一次看到那几句“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陪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时,心中强自压抑的酸楚。 疯狂内卷、拼命攀爬最终的结局,可不就是亲朋离散、踽踽独行,最终死也无人问、尸骨无人收…… “殿下?”崔骥征见他眼角眉梢尽是沧桑,忍不住握住他手,又见他骨节分明的手上伤痕累累,忍不住心中苦楚。 朱厚炜回过神来,和他四目相对,又看向城下烽火狼烟,突然之间有如清风拂过灵台,整个人豁然开朗——无论最终是否能够渡过此劫,成就一番事业,为社稷黎民做些事情,他只管奋力一搏;无论一腔情意有无回应,是否能和心上人终成正果,他只全心全意。 如此才不负这一番际遇,也不负自己的初心。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宁王一定要攻衡州,而且看起来就是奔着我一条小命去的?”朱厚炜反握住他手,云淡风轻地笑笑,“无非是要那张椅子……” “可他们这样的人真的坐上去,芸芸众生还有活路吗?不过也对,未必就比现在这位差了。”崔骥征脱口而出,紧接着反应过来,他再次在朱厚炜的面前诋毁了他的皇兄。 朱厚炜并未回嘴,淡淡道:“芸芸众生有没有生路我是不知道,不过恐怕我是死定了。骥征,你想办法带着锦衣卫混出城外,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崔骥征蹙眉,“如今衡州城里本就缺人,我们若是撤了,要是殿下有什么损失,我百身莫赎。” “你听我说,衡州城破不了,若破了,你们这十几人也是杯水车薪,而我想拜托你查的事至关重要,甚至比眼前的战事还要重要。” 崔骥征抿唇,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请殿下吩咐。” “我想请你帮我查查,宁王此番军队数量如此巨大,以一州之力供养,再如何盘剥也很是吃力。我怀疑有他人在暗中给予军资,交换的条件就是把我除掉。” 这件事朱厚炜也是近期才想通,本以为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却一直忘了嫡次子的身份和明朝“兄终弟及”的律令,只要自己在,只要朱厚照龙驭宾天,不管是宁王还是嘉靖,除非再来一次靖难,这皇位都轮不到他们。 崔骥征立时意会,拱手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厚炜深深看他,随即伸手抱住他,“保重。” 崔骥征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一直站在朱厚炜身侧护卫的巴图鲁才缓缓道:“殿下不怕崔二公子知晓后,怪殿下不告诉他?” 崔骥征不过一个四品锦衣卫,哪里有资格怪罪超品亲王?也只有和他们长大的这些人才能理所当然地说出如此犯忌之语。 朱厚炜果然未有半分恼怒,反而愉悦地轻笑出声,“兴许吧,只要他安然无恙,再怎么怪罪,我都甘之如饴。” 未曾被崔骥征握过的那只手缓缓摊开,里头有一张沾满了血迹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亦是用鲜血写就——五万叛军来援,势要取蔚王首级。 第十章 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紫禁城文渊阁。 “王琼什么时候到?”一壮年官员面沉如水,正来回踱步,时不时打发小内侍前去探听消息。 在他身旁,还有另三名阁臣,每个人或怒或怔或惊,神色都不好看。 坐于主位的首辅正闭目静思,清俊面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一身红衣将他本就白皙的面色映衬得一片雪白。 这四位便是正德中后期时间最长的阁臣,均是少年得志,首辅杨廷和十二岁中乡试、十九岁中进士,梁储二十七岁会试第一、殿试第四,蒋冕十五岁中解元、十年后中进士,毛纪二十三进士及第,先前已经被排挤出京的费宏,更是十三秀才、十六解元、二十状元的神童。武宗顽劣,也得亏他们年富力强,才能一直跟在武宗身后收拾烂摊子,维持政局稳定。 “王尚书到。”话音未绝,一个身影便极快地步入殿内。 “德华。”杨廷和眼睛霎时睁开,静静看他。 王琼见礼后直接开口,“宁王整整一个月前便已经反了,还杀了孙燧,可不知为何各地官吏均是语焉不详,南赣巡抚王守仁的几封奏报都被截下,直到昨日才有锦衣卫冒死送抵京城。王伯安本想用围魏救赵之计让宁王回援南昌,可他偏偏没有上当,顺江而下往应天去了,沿途连克九江、安庆,幸好我之前已请圣上下旨命南和伯率领操江部队守南京、应天巡抚守京口、淮扬巡抚守仪真。此外,南赣巡抚王守仁往应天、寻机伏击叛军,湖广巡抚秦金率部往南昌行军,逼迫宁王回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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