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一低沉的男声悠悠在身后响起。 朱厚炜回头,却见一中年文士离他五步默然而立,也在凝望滔滔江水。 “好诗。”朱厚炜不善诗赋,却也能听出其间意味,“颇有刘梦得‘金陵王气黯然收’‘故垒萧萧芦荻秋’之余味。” 那文士笑道,“瞒不过小友,在下确是化用了此诗。” “敢问足下全诗为何?”朱厚炜拱手致意。 文士叹道:“连年来心绪烦乱,难得诗兴,偶得此句已是不易。” 朱厚炜宽慰道:“诗意莫测,强求不得,兴许哪日足下便灵犀一动,忽生佳句呢?” 那文士性情豁达爽朗,干脆在朱厚炜身旁一块满是青苔的大石上坐下,“金陵风物不知凡几,敢问小友为何来此荒丘游赏?” 朱厚炜做亲王这些年,能说上话的,不是皇上恩师,便是属下奴仆,唯有一个崔骥征还能平等地说上几句,此时见一个合眼缘的陌生人,难免生出几分谈兴,“不知足下以为我该往何处去?” “我观小友少年风流,不如往秦淮放舟,亦或是往桃渡寻诗?”文士见他锦衣华服又俊逸潇洒,便开起了时人常开的玩笑。 朱厚炜摇头一笑,“足下说笑了,世人所爱北湖烟柳、鹭洲二水,我却独爱灵谷深松、栖霞胜景,同理杏村沽酒、长桥选妓,在我眼中却都不如清凉问佛、嘉善闻经。” 文士讶然道:“想不到小友双十年华,却已是个居士了。” “浊骨凡胎、愚夫俗子,哪里敢称居士?”朱厚炜谦逊道,“不过是偶然读了几本经书,偶尔听听禅罢了。” 文士见他周身贵气却谈吐温雅,难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是在下唐突了,见小友观大江而苦思,还以为小友有所顿悟。” 朱厚炜哭笑不得,“我非苦思,只是送友人乘舟北上,离情伤怀罢了。但足下若问我近来有何体悟……应是心学罢。” 文士一愣,随即作揖笑道,“在下王守仁,今日幸会。” *** 王守仁和朱厚炜引用的全是金陵四十八景
第十八章 朱厚炜尚未启程往应天时,早就心中盘算好,想着寻个机会,偷偷去看看后来青史流芳的王阳明,不料后来偶遇崔骥征后发生种种事情,到了应天后又忙着伴驾,倒是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处碰见,当真是又惊又喜,颇有种后世粉丝在路上碰见偶像的欣喜若狂。 朱厚炜立时便长揖在地,“晚生朱云兴见过先生!” 一听他姓朱,王守仁眉心禁不住跳了跳,须知本朝宗室千千万万,常有人戏称前门大街上一个牌匾掉下来都能砸死个龙子凤孙,再看眼前这人气度容止,隐约有了猜测。再想到传闻中如今宁王正四处招募游勇、拉拢贤才,心中已在思索脱身之法。 朱厚炜看出他顾虑,暗自苦笑,无数次抱怨老祖宗定下的对藩王的种种限制。 “晚生仰慕先生日久,一直想亲往先生门下听学,只因不能出藩地而未能成行。”朱厚炜单刀直入,“藩王不可结交朝官,故而晚生不敢与先生过多攀谈,只是有一困惑盘旋心中日久,求先生为晚生解惑!” 他这么知情识趣,反而让王守仁松了一口气,“不敢指教殿下,权当切磋。” 若不是时间未到,其实朱厚炜想问他如何破除心中贼,可如今王阳明还未去赣南剿匪,便退而求其次道:“宋儒云得君行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先生却提倡‘觉民行道’,可君只有一人,民却有万万人,觉民比起得君,岂不是更难?” 王守仁本以为他会问知行合一一类,未想到他竟问了这么个刁钻的问题,中间还牵扯到君王,对他而言,这问题不难答,可偏偏对方是个宗室,那这个回答便有些犯忌讳了。 朱厚炜并不慌张,依旧肃立原地,目光坦荡。 王守仁沉吟道:“因君只有一人,若心术不正,则不可使其行道,可民有万万人,纵然有少许奸邪之徒,但大多均有向善之心。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朱厚炜细细品味,早在启蒙运动之前,便已经有这么一个人物意识到了民众的力量,真正将普罗大众和士大夫精英阶层放在同等地位,这在法先王的儒家世界,何等不易。 “若人人皆是圣人,君主如何能行虐政?”朱厚炜缓缓道,前世悠远的记忆犹如潮水一样涌上脑海——人民创造历史,人民是真正的英雄……根基在人民、血脉在人民、力量在人民……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 他终于又告别了封建藩王身份的桎梏,重新找回了自己。 朱厚炜迷蒙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澈笃定,再度对着王守仁拜了下去,“谨受教。” 王守仁受了此礼,看着他若有所思,随即朗笑一声,拱了拱手,径自下山去了。 那日登狮子山而归,丘聚等随侍之人明显感到自家殿下一反先前轻愁,仿佛卸下心中块垒,心情大好。 他的好心情只延续到回宫,孙清听闻他遇刺险况,又亲眼见了伤势颇重的李芳,又惊又怒,对着朱厚炜唠叨得没完没了,一会对不住先帝、一会对不住靳贵,让朱厚炜几近崩溃。 幸好清明悄然而至,救朱厚炜于水火之中。 前世朱厚炜曾不止一次前往明孝陵游玩,从仲夏堪比莫奈花园的燕雀湖,到深秋落叶满空山的萧瑟神道,再到隆冬漫山遍野的如雪梅海,可从未在春日造访。 而初春的明孝陵古木森森、清幽静谧,皇陵像是凌然不可侵犯的巨兽,静静蛰伏,唯有他们这些自以为忠孝的不速之客在这万籁俱寂中造次。 朱厚炜一丝不苟地将冗长的祭礼一一做就,让南京礼部和太常寺上下分外满意,只恨不得日后都是这位爷前来代祭的好。 最后行大礼时,朱厚炜心有所感,仿佛有人遥遥地在凝望,甚至还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可当他抬头时,却又不见半个人影。再看周遭官吏及内侍,均无任何异样神情。 饶他一直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此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反复告诫自己这些都是心理暗示产生的幻觉,但不知是否在大明假模假样地吃斋念佛久了,竟也生出几分封建迷信来。 忽而皇陵之内狂风大作,几乎将那些金伞戟氅全部吹倒,原先碧空如洗的天际乌云密布,瞬间天仿佛全黑了一般,却也不见天狗食日的异状。 原先极其顺利的大祭竟然出现这等晦气天象,南京六部官员们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只求祭礼快快结束,大家一起把这事糊弄过去,免得让那些言官们抓住把柄,又在什么天人感应、上天降罪上头做文章。 朱厚炜虽也见了这天象,但却未想太多,仍然按部就班地走流程,当他叩下最后一个头,突然觉得应当说些什么,于是便将额头贴在青砖上, 他本想说些“竭忠诚而事君兮”“佑我大明万万年”之类的套话,可不知为何,这些年熟读的那些子曰诗云统统化为乌有,满脑子都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些朱元璋不知听不听得懂的崇高理想,正当书到用时方恨少时,猛然福至心灵,极小声地祷祝:“既为朱氏子孙、大明子民……我活一日,定不会弃百姓与社稷于不顾。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众人只见他跪伏在地、念念有词,各个心急如焚,却又不好打断他,孰料就在他起身时,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直射下来,乌云缓缓散去,狂风霎时止息,又是个和风丽日的好日子,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 朱厚炜也不去管众人的啧啧称奇,也懒得告诫他们守口如瓶,对百官拱手道别便向外走去。 众人这才发觉原来蔚王的仪仗已然停在陵园之外,蔚王竟然一刻都不打算停留,径自登上象辂。 车队极快地驶出城门,只留下数道车辙。 徒留众人看着仪仗远去的残影,瞠目惊舌。 “蔚王殿下当真与众不同……”南京礼部尚书诚挚道。
【第五卷:疑云】 第一章 正德九年,乾清宫突遭大火,一夜之间化作灰烬。 帝下罪己诏,杨廷和率群臣劝罢弊政,帝不允。 兵部尚书陆完受宁王贿,复宁王护卫,百余江湖人入府,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民间称其为把势。 唐寅应宁王聘,入宁王府,教导娄妃。 正德十年,唐寅装疯离宁王府,返吴县途中又被蔚王延揽,入蔚王府。 正德十一年,李东阳离世,赠太师,谥文正。 转眼已是正德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朱厚炜二十三岁诞辰。 “殿下起身了么?”丘聚风尘仆仆。 “昨儿个殿下不知又读了什么书,将近三更天才歇下,如今怕是睡得正沉呢。”李芳显然已在门外候了一阵,不停搓着手。 王府虽大,却也无多少要事需要处理,有靳贵孙清两位长史主持大局,再加上朝廷选派的其余官吏协助,朱厚炜乐得垂拱而治,做个甩手掌柜。至于他名下的资产,比如田庄商铺的经营,则交由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丘聚打理,忠心耿介、寡言少语的巴图鲁则负责府中护卫,贴身伺候的已换做先前舍身救主的李芳。 丘聚蹙眉,“那可如何是好,我刚从京师回来,崔佥事有封急信要我呈送王爷。” “崔佥事……”李芳立时反应过来,“崔小公子升了?” 丘聚点头,“刚升了指挥佥事,仍在北镇抚司。” “既是那位的事,可要直接通传殿下?”李芳迟疑道。 丘聚叹了声,“你也在殿下身边有阵子了,如何能不知,除了圣上他老人家,可不就是崔公子的事最紧要么?” 说罢,他轻咳一声,“殿下,臣丘聚有要事禀报。” 里间传来一声闷哼,“进。” 丘聚李芳二人垂着头入内,朱厚炜穿着寝衣呆坐在榻上,眼神迷蒙,显然还未醒神。 “崔二公子刚升了北镇抚司指挥佥事。”丘聚先挑好的说。 朱厚炜不说话,若只是如此,根本不必扰他早憩。 “崔凤征崔大公子几年前娶了尚书刘龙之女,去岁刚得一子,刚抓了周就突然身染恶疾,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崔佥事猛然想起殿下引荐的葛太医,便连夜去寻了。” “大表兄如何了?”朱厚炜蹙眉。 “大公子自国子监回府,不料在路上为贼人殴打,随即回府后便血流不止、昏迷不醒,直到葛太医前去诊治方险险捡回一条命。可如今仍是昏昏沉沉,还犯了血痢。”见朱厚炜听得专注却有些不耐烦,丘聚知他焦心,赶紧长话短说,“现下就差一味药,大长公主府没有,去宫里讨了,宫里也说没有,便只好请殿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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