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人道:“何况如今刚过黄昏,离就寝之时尚早,殿下又不是什么美娇娥,难道就不见客了么?” 这几人言辞粗鄙,嗓门极大,比下层官兵还要流气,朱厚炜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忖度屋里那人的遭际,和外头这些人的来意。 朱厚炜喜静,也不愿劳烦太多人值夜,便只留了三四人把手,其余跟着的锦衣卫和大批护卫住得较远,巴图鲁等寡不敌众,还是让他们闯了进来。 大门被踹开时,蔚王似正在打磨一块木榫,被他们吓了一跳,竟伤了手,满地是血,此时正无比愠怒地看着他们,“放肆!” 巴图鲁赶紧进门,磕头告罪,“奴无能,未能拦住这些狂徒,请殿下治罪!” 这些人狂妄至极,见了蔚王本尊,竟然只敷衍地拱了拱手,跪都不跪。 朱厚炜冷声道:“牟斌他们呢?要他们锦衣卫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孙清、丘聚等听了动静立时赶到,见室内情景,均是怒不可遏。 丘聚厉声呵斥道:“谁主使你们来的?对亲王大不敬是个什么罪名,你们难道不知么?” 朱厚炜冷笑一声,“如果他们知道,还会站在这么?恐怕人家认的根本不是衡州的亲王,是旁的什么王也说不定。” 孙清一听,惊疑不定地看过去,只见这些人虽粗略遮掩,但到底是江湖草莽,许是粗枝大叶惯了,不管是脚上皂靴还是腰间佩刀仍是露了行藏——这些人分明也出自某个亲王府! “没有圣旨或是寡人的许可,就是锦衣卫或是东厂来了,恐怕也不得翻检寡人。再说句难听的话,就算是你们主子亲自来了,寡人虽客客气气叫声王叔,但让不让他进门还得看寡人的心意。”朱厚炜慢条斯理地张开手臂,看着丘聚手忙脚乱地取金疮药为他包扎。 远远地有脚步声,看来是牟斌等锦衣卫及王府众护卫赶到了,打头那人知时间不多,混不吝地拔刀冲过去,推开内室房门,只见里头空无一人,就连帐幔半掩的床上也空空荡荡,地上亦是干干净净,并无血迹。 “得罪了。”打头那人带头便跑,“撤!” 牟斌等人要拦,朱厚炜却拦住了,“穷寇莫追,让他们走。” “殿下,此事……”孙清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朱厚炜摆了摆手,“今日寡人乏了,此事并非大事,也不宜为此横生枝节,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 孙清与他师生十年,自然明白他别有他意,企图支开众人,看了眼内室,也便带着人告退了。 朱厚炜直接熄灭烛火,借着月光步入室内,轻声道:“别来无恙。” 第四章 二人遥遥相望。 此时,距离崔骥征荫封入朝,已过了五年。 距离朱厚炜成为蔚王,已过了八年。 他们已有五年不再通信。 他们已有八年不曾见面。 崔骥征率先反应过来,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四拜礼,“谢殿下搭救之恩。” 朱厚炜知他心结难解,不管是对朱厚照还是对自己均心有怨怼,更不想道德绑架或是以势压人,逼他装得一如往日。 事过境迁,曾经亲厚仗义的兄长成了荒唐皇帝朱厚照,曾经亲密无间的崔二哥儿成了崔大人,曾经耿介不屈的朱厚炜成了和光同尘的蔚王,换作十年前的自己,怕也是不敢认的罢? 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过一句等闲变却故人心罢了。 朱厚炜伸手去扶他起身,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这才想起朱厚照误会自己断袖的那个乌龙来,五年前虽随玉佩修书解释,但从未有回音,锦衣卫捎带信件,绝不可能遗失,朱厚照就算偷看也绝无可能扣下,这信定然送到崔骥征的手上。 可如今观其神色,崔骥征要么是压根不屑于再看他的信,要么就是读了也不信。 五年前憾失唯一好友的酸涩再度袭上心头,朱厚炜费尽力气才压制下去,从袖中取出数种药和干净细麻布递给崔骥征,“你伤得不轻,先上药要紧。”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崔骥征并未逞强,已开始脱衣换药,只是不知他到底伤在何处,进度却是极慢,时不时能听闻痛楚的闷哼。 朱厚炜下意识瞥了眼,再忍不住,直接上前几步看他伤口,随即从行囊里取了湖之酒,见崔骥征微微一颤,知他已然会意,便将先前雕的那木榫让他咬着,用清水和酒将伤口洗净,再抬起手臂,在上头盖上薄薄一层细麻,用加压包扎法松紧适宜地固定好。 待他全部包扎好,崔骥征已出了一头冷汗,那木榫几乎都快被他咬断。 “我先给你上了止血药,”朱厚炜将沾了血的布料扔进炭盆烧了,“你难道未带仆从么?可有人接应?” 崔骥征眼中恨意一闪,“死的死,逃的逃。还剩下三四个,我便让他们先各自突围,到应天会合。” 也不知他到底办的是差事还是私事,朱厚炜也不便多加打听,只点了点头,“我奉命前往南京祭陵,你若是不赶时间,倒是可与我同路,也算相互有个照应。” 他话说的客气,其实分明是想为崔骥征提供庇护,崔骥征打小聪明,自然也不是个不知变通之人,虽难免尴尬,但仍是痛快应承下来。 “蔚王府有几个锦衣卫,识得你之人多么?”崔骥征样貌变化颇大,撷芳殿带来的内侍们未必认得,只怕那些锦衣卫偶有一两个回京述职的见过认出他来,反而节外生枝。 崔骥征摇头,“印象中并无。” 朱厚炜起身,“明日一早,我让丘聚找套新衣衫给你,委屈你先扮做内侍,到了南京再做打算。天色不早了,我去找孙长史议事,今夜都不会回来,你且安心歇下。” “这是殿下的寝室,我在此歇息于礼不合,我随便找间屋子在地上将就一夜即可。” 朱厚炜淡淡道:“我今日刚到,还未歇下,此处也算不得我的寝室。再说,这是驿馆,朝中官员皆可留宿,你既有官身,如何就住不得了?” 说罢,他便唯恐崔骥征再推辞似的,快步出门,顺手将房门带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孙清自然未睡,正和牟斌一起候着。 “是崔骥征。”朱厚炜并未打算瞒着自己人,直截了当道,“也不知他如今在朝中领着什么官衔,此番也不知办着什么要紧的差事,孤身一人被人追杀,眼下也是要去南京。” 孙清在北书堂也曾教过崔骥征,颇有几分师生情谊,闻言欣慰道:“按理他这般的贵胄子弟均是领虚衔,他却事必躬亲,难能可贵。” 牟斌耿直道:“好了,孙长史,你先别忙着吹嘘你那得意弟子了,你也知他是皇姑之子、天子表弟,就这样都有人敢追杀他,甚至还敢直闯亲王居室,可见此人猖狂到了何等地步。” 联想到临行前牟斌打探到的消息,孙清缓缓道:“在江西地界能如此肆意妄为,又是个藩王,臣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到第二个人。只是若他如此行事,为何江西上下官吏均不上奏呢?” 孙清书读得好,又是个再正直不错的道德君子,然而于诡谲人事却实在不甚灵通,有时甚至还不如丘聚。 “杨文贞公曾言‘四方出仕者之众,莫盛于江西’,朝中至今仍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朱厚炜缓缓道,“若有人借乡情之故,结交朝中重臣甚至行贿呢?” 孙清一愣,他倒是瞬间想到一人,虽不生长于江西,但原籍确是江西…… “并无实据,胡乱猜测亦是无用,”朱厚炜按了按眉心,“但此番遭遇,我还是打算上个密折。” “只是……”牟斌迟疑道,“若是内侍也被收买,殿下的折子不能上达天听,那又该如何?而且此番让殿下祭祖,也不知天子到底是何用意。” 朱厚炜叹了声,“你说的也很是有理,前些年安化王刚刚伏诛,朝野上下对诸王都极为忌惮,我这个时候出头反而会让人觉得我别有用心。” 孙清也觉得此事不易处理,郁卒道:“先前是刘瑾,后来又是钱宁,如今好不容易都消停了,殿下这位皇叔却又……” 朱厚炜轻咳一声,“先生,宁王是太、祖五世孙,我是太、祖八世孙,论起辈分,恐怕算是我的皇叔祖,当真碰到了,恐怕我还得行拜礼。” “此外,崔骥征不宜抛头露面又业已负伤,我已将厢房让与他歇下,”朱厚炜在孙清外间的软榻上坐下,“今日便让我为先生守夜,请先生莫赶学生走。” 孙清吓了一跳,“这如何使得,殿下折煞臣了,这让臣如何敢安寝!还是臣睡外间,殿下睡里间,不然说出去,臣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况天下岂有学生高床软枕,先生为学生值夜的道理?”朱厚炜厚着脸皮准备躺下去,却被他们二人死死架住。 “不如殿下去我那屋歇下,我为殿下守夜。”最终还是牟斌想出了个既无损尊卑礼数又无碍师生天伦的法子。 当朱厚炜最终躺在牟斌榻上,忍不住想:同榻而眠、两小无猜的日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第五章 第二日,东方未晓,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地启程。 “这一路盗匪横行,声势不宜过大,且将仪仗全都收起,待到下个州府再说,”朱厚炜在车中淡淡道,“将这象辂的顶也全部用青纱遮住,不要太过招摇。” 为掩人耳目,崔骥征着内侍的衣衫在车内随侍,他本就肌肤似雪、貌若好女,倒也没太大的违和感。 “那咱们还去南昌么?”丘聚骑马在车边低声问。 朱厚炜略一思索,“由丰城往徽州、宣城、常州府,由溧阳入应天。” “殿下足不出户,便可将天下郡县烂熟于心,可见当年那《明一统志》没白读。”丘聚不能在内陪侍,便抓紧一切机会献殷勤。 朱厚炜还未来得及纠正,却听崔骥征淡淡道:“《寰宇通志》。” 朱厚炜一愣,丘聚却奉承道:“不愧咱们殿下的伴读表弟,从前殿下读了什么书都记得清清楚楚,办差都还刻意绕过来见一面,诗圣怎么说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昨日他不在,也不知二人生疏情状,还以为他们是情比金坚的金兰兄弟,反倒让人更生尴尬。 朱厚炜打断他,“好了,知你许久未见他,激动得紧,只是他伤未痊愈,你勿扰他。” 丘聚作势要掌自己的嘴,“是臣忘形了,这就退下。” “你对奴仆还是这么宽和,按理说不是应该称奴么?”崔骥征随手抓了本书翻阅。 朱厚炜笑笑,“从前我看高公公他们都自称臣,似乎也并不违制,他们算我藩国的家臣,自称臣也是使得的。更何况,虽有主仆之分,可我不觉得除去投胎,我比他们就强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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