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人帮忙擦了擦:“大家不要乱来,咱们好好说话,认真审案。”
“太子妃英明!” “太子妃英明!”
初棠深吸一口气,翻阅综卷,继续条理清晰发问:“卷中记录,你曾在周围营帐借走几壶水?”
“当夜左副将一直喊口渴,我给他喂水。”
“那他要渴成什么样子,才会短短半柱□□夫喝下十壶水,你觉得正常吗?”
“我怎知!”
“不知是吧?那我再问你,既然才起过争执,你又为何如此殷勤献好?亲自给人喂水?那可是把旁人都感动得涕泪纵横呢。”
“我们毕竟共事多年,情谊深厚。”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真为好友叛变而扼腕叹息痛彻心扉,令人唏嘘感慨。
“不,事实就是你蓄意谋杀。”
突如其来的定论,叫众人倒吸凉气,纷纷屏息凝神,继续聆听后话。
“你休要信口雌黄!”
初棠紧紧盯着那双略有闪躲的眼,他振振有词,朗声开口:“左副将识穿你意图,你们二人起了争执,搏斗中,左副将受伤大出血,但他念在往日情谊,并未急于揭发你,只望你痛改前非收手。”
“而你!你心思歹毒,当夜将他灌水致死!”
江右副将冷嗤嘲笑:“臆想,全是臆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喝水也能致死?”
“为什么不能!”
他堂堂一个现代人,还是略懂些理论知识的好吗?
“我这个人平生没啥爱好,就喜欢看看书,偶然间看得不少医理常识。”
“失血过多确实会使人感觉口渴,但摄入过量水份,稀释血液,血管水多盐少,渗透压的缘故,水会流向血管外组织,使脑组织吸水膨胀。脑干中,有我们人体最重要的呼吸和心跳中枢,受到如此大的压力,后果可想而知,必是呼吸心跳皆停止。”
“这,就是所谓的水中毒。”
右副将冷眼横人:“简直胡说八道!”
“确有可能。”
忽然闯出的声音,来自身着月牙袍的男子。
人群惊呼:“国师大人?”
纷纷给国师让出条道来。
南风手举一本病案记录册,穿过人群来到堂中:“失血过多之人,若旋即饮用大量水,轻则加重伤势,重则心力衰竭而死,请三位大人过目。”
国师就是权威,活死人生白骨,叫尸体开口说话,更何况还有太医院的档册记录为依据。 几位大人都不敢置否,乡民们更是深信不疑,也对博学多才的太子妃更加钦佩。
“太子妃学识渊博!” “太子妃明察秋毫!” “太子妃料事如神!” “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
初棠无语摆摆手,又转头瞧向南风大哥,不胜惊喜:“你怎么也来了?” 南风微微一笑:“刚好路过。”说罢便又转身淹入人群消失不见。
“你还不认吗?”
“即便是我误杀,又能证明什么?”
嘶……
初棠暗暗啧叹声。
还真有些棘手。
“江右副将,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忽然间,有人高喝:“丞相大人到!”
与张折枝一同前来的还有名妇人。 跪地的江右副将拖动锁链,龃龉前行:“娘子,娘子你怎么来了?他们难为你了?”
“相公。”
女子跪地,两人彼此依偎:“相公,认罪吧。” 江右副将哑声半天:“你?娘子,你说什么?”
三位大人纷纷起身迎接。 张折枝却只是来到初棠身侧:“前些日子,瘴州一带发生瘟疫,本相奉太子妃口谕,带这位江娘子前往瘴州走了一趟。”
“让她亲眼目睹瘟疫肆虐下的哀鸿遍野,瞧一瞧那些得了瘟疫的人都是如何痛不欲生。”
“也好感同身受一番大将军的痛苦。”
初棠:“……” 奉太子妃口谕?都是啥时候的事?怎么他这个当事人一概不知?
女子悲痛落泪:“相公,我有喜了。”
初棠听得惊诧万分。
古代注重礼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允许已婚无子死刑犯之妻进入监狱为犯人延续烟火,那政策便是听妻入狱。
按理说,这案子还没判,但程立雪却还是半月前就恩准江右副将妻子入狱相伴。 直至此刻,初棠方恍然大悟,原来是,程某人在憋大招呢。
“相公,你就当是为咱们的孩儿积德吧。”
江右副将闻言默然半天。
“我有什么错,高官厚禄,谁不想要?为什么他偏偏不重用我?”
“是,是我通敌,可我只是想给娘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何错之有?”
“要怪就怪他!怪他眼瞎!提拔他人也不提拔我,有人向我抛出橄榄枝,我为何不接?”
江右副将声声控诉,如遭受天大不公。
这些话却听得初棠失笑。 他走进几步,居高临下逼问:“你的娘子是娘子,三万精兵的娘子就不是娘子?他们凭什么为你一己私欲断送一生幸福!”
“大将军的家人就不是家人?”
“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却要被背负骂名含冤入狱!” “他甚至至死都未能给父母上一柱香。” “他发妻重病,也未能探望一眼。” “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死在那场鼠疫。” “侥幸逃生的女儿却掩姓埋名,本该是京中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却被迫当个小丫鬟,像老鼠一样生活在你带来的肮脏污秽中,她终其一生都只想为父亲翻案。”
“将心比心……”
初棠悲愤交加骂道:“如果你是本该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为民请命半生,却被扣上叛国通敌罪名,遭受牢狱之灾,病死在一场鼠疫,你!你会作何感想?”
“你的娘子遭人唾弃,你的儿女苟且偷生,你的父母死不瞑目!你们的祖坟还要被人剖出来暴晒,你们一家子不得安宁!你又会如何?”
“江右副将,麻烦你将心比心一下!”
“我……”
年过半百的人,不知为何,竟哑然闭目,双唇颤颤巍巍抖得不成样子。
好久好久以后。
他转手握上自家娘子的手:“照顾好孩子。”
随后环顾四周,拖着锁链,挪动双腿,向曾经戍守过的疆土所在方向重重叩首。
……
初棠出来时,日光穿透天际残云,乌云溃退,占据湛蓝天空的暖阳,愈渐将地上水迹照得熠熠生辉。
他抬手望天。
晴云。
这次真的雨过天晴,云开月明了。
*
终于解决这案子。
初棠的心也随之轻盈不已,张大哥一直微笑着跟在他左右,两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丞相府。
卧病在榻的妇人未见有苏醒迹象。
午间给人喂过一次药。 暮色四合时,初棠又端着药碗走来,他捻着汤勺搅拌,旁边的侍女正替人擦汗。
颈脖高领被无意褪下半点。
一点发灰发青的痕迹隐约露出小半角。
初棠狐疑盯着那处,一种没来由的心慌愈渐漫进浑身血液,叫人周身都开始发寒。
他脊背微绷,伸出手,便要去掀开那抹衣领一探究竟,恍惚间,却被块绢布遮挡。 侍女垂头:“殿下,让奴婢来便可。” 初棠侧头:“我都看见了,有必要隐瞒吗?” 侍女跪下:“……” 初棠:“是什么?” 侍女:“是……是掐痕。” 初棠:“谁掐的?” 侍女惶恐伏身,不敢再言。
但,他也不傻,这偌大的丞相府,只有两位主子,有哪个下人敢掐主子?
这掐痕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又联想回上次,张婶也曾莫名其妙地生病,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
……
初棠掀开珠帘。 他来到前厅,张大哥似乎正与府中管事交代晚上的菜品,见他来还欣喜问:“阿午,你还想添些什么晚膳?”
“你娘病着,你却在想晚上吃什么?”
“……”
张折枝见人似有不悦,递出茶杯关切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唤——”
“够了!”
初棠毫不留情甩掉那手臂:“你真是丧心病狂!”
哐当—— 茶杯落地,砸出满地碎片。
“阿午,你在说什么?”
“张大哥,我和你,不可能!你总以为程立雪是我们的隔阂,你是一点也不会从自身找问题吗?”
“残害至亲,只为和一个外人制造多些相处的机会?那可是生你养你的母亲!”
“你让我恶寒!”
一句“恶寒”却叫神色自如的男子猛然失态,那人蓦地跪下,双腿正巧压在茶杯碎片。 “别!” “别恶寒我!”
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人,便是站在宫墙之上,对他说出“你让我恶寒”,而后纵身跃下。
“不要!”
血,自衣袍印出,又渗落地面。
这幕叫人恻隐之心微动。 初棠稍稍别开视线,他放缓声:“你快起来,别再自我感动了好吗?”
地上的男子,双腿跪在陶瓷碎片,他却不知痛那般,在地上龃龉几步。 他凄凄哀求:“别厌恶我,求求你,阿午,哪怕你不爱我了,你也别讨厌我可以吗?”
碎片割裂衣袍,扎进肌肤,又撕扯着腿部肌肉,叫皮肉残破,汩汩涌出血水。
血痕蜿蜒拖地。 触目惊心。 血腥味浓重,咸涩弥漫空气。
男子狼狈伸手。 他奋力抬臂想去抓人。
初棠愈发于心不忍,也惊慌失措后退几步:“你起来啊!堂堂七尺男儿,你就被困在爱情里吗?没有爱情你活不了?丢不丢脸!”
他五指拢拢发丝,烦躁不已咬唇,这转变远在意料之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某刻,初棠产生丝逃离的念头。 这一转身,却见门外有道人影迎风而来,那人身后还跟着名太医。
太医路过二人,惶恐行了个礼。
初棠脚步稍稍滞涩,一双眼睛莹白晶亮瞟瞟这位不速之客,却见人倾身戳戳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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