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来尝尝, 今年的橙子味可甜!” 独孤棠悬停笔,偏首就着吃了。 青衣美人便挽着她的发,待她吃完才重新为她束发。 独孤棠写下两句诗时,又有一红衣少女抱着花瓶兴冲冲地进屋来, 倚到桌边来,咯咯娇笑着拿红袖把银烛遮住,落一片袖影在那紫笺上,叫独孤棠乍然地看不清。 独孤棠也笑抬头看她,问道:“怎么?” 红衣少女将怀中的花瓶放到她面前,娇声软语地道: “花花,好看呢!” 她样貌甜柔,浅黛双弯,不语自笑,一对装饰着香蕊的酒窝,总是甜甜地浮在她的笑靥上,看来真是灵动而甜美。一出口,才叫人知道是个痴儿。 那水滴状的影青花瓶中,满簪着红白两色的梅花海棠,好像一喷花泉般。叫那孤清的梅,与娇艳的海棠,都有了一种童稚的热烈。 独孤棠搁笔,随手取来一把金剪,为她裁剪枝叶,将满瓶插花,修饰得更加美丽。 红衣少女睁着大眼睛,静而乖巧地凝看着。 独孤棠问道:“有没有变得更好看?” 红衣少女点头道:“嗯!” 又有一霜衣美人依偎在一张描金绘银的屏风前,双手张着一幅画,一幅美男画。她便是问柳堂堂主柳如霜。 人如其名,面若寒霜。 这时,有美人道: “怜仙来了。” 室内融融的气氛似一下子冷寂。 柳如霜冷哼一声,将手中画卷扔往地上。 那画滚摊开,正是魏灵风请丹青妙手画就的“一枝花”的画像。 进得屋来的怜仙瞥一眼,便立时在独孤棠面前跪下,低声道: “谷主……” “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独孤棠却并未搭理她,而是对花叹息道,“这朵花,遭了虫蛀,可惜……” 话未落,她用剪子剪下一朵玉蕊。那花朵滚落到怜仙跟前。 怜仙头垂得更低。 一旁柳如霜冷声道:“花怜仙,你身为十二堂堂主之一,可还曾记得谷里的规矩?” 怜仙道:“决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一入合欢谷,便终身不嫁。” 柳如霜道:“今天你能为这个男人掉包画像,以后是不是要为了他背叛谷主?” r /> 怜仙道:“不敢。” 柳如霜道:“既然不敢,又为何这般欺瞒谷主?!” 怜仙道:“怜仙知错,甘愿受罚。” 柳如霜道:“你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 怜仙只道:“怜仙知错。” 柳如霜道:“剥夺你堂主之位,令你在思过崖下禁闭一年,你可有意见?” 怜仙道:“怜仙遵命。” 说罢,她便要起身去服刑。 柳如霜道:“慢着!难道不是那个男子诓骗了你?” 怜仙道:“他并不曾骗怜仙,他根本不知晓此事。” 柳如霜道:“难道你真的爱上了他?” 怜仙知道谷里的规矩——她虽该受罚,但姐妹们也一定不肯放过将她“诱入歧途”的男人。 怜仙犹疑片刻后道:“我自己也对此疑惑,常常疑神疑鬼……”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她的双眼望向窗外,仿佛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 柳如霜不禁问道:“为什么?!” 怜仙道:“我也在想为什么,难道我很了解他?我又喜欢他什么呢? 是他武艺高强,叫人闻风丧胆;还是他尊荣显赫,能一掷千金?我只知道我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人。 我喜爱他看我的眼睛——不管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是否有着我预料不到的一面——他看我的眼神与这世上的男人都不相同。那里面只有清明澄澈的喜悦。而我不要将他同人比较。 我对他的喜欢里面,是否有着爱慕虚荣的成分?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所以我抛弃财富,磨砺自己的武艺,我畏惧我对他的喜爱,怕它并不够真诚。 以前我自负美貌,轻贱男人,现在却害怕成为自己,因为从前的我并未能赢得他的芳心。我揣摩他喜欢甚么样的人,小心翼翼地修饰我的灵魂,唯恐出什么差错,叫我离他更远了。” 柳如霜冷瞪着她道:“可是他并不喜欢你。” 怜仙道:“正因为他不喜欢我,在无数个梦见他的夜晚之中,我愈发地明白,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柳如霜气道:“我看你是得了癔症!” 怜仙道:“如果我的爱是虚幻的,我的人生也会变成一场幻梦。” 柳如霜脸已似寒霜:“‘决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一入合欢谷,便终身不嫁。’谁若违背此誓,便要被逐出谷去。你这是在承认,你违背了入谷誓言,并且执迷不悟了?” “……” 怜仙并不做声。 严肃的气氛使红衣少女受惊,她钻入独孤棠的怀抱,双手揽紧了她的玉颈。独孤棠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只说了三个字: “值得吗?” 怜仙道:“奴不知。” 独孤棠道:“不如赌一把?” 她忽而在桌上转动铜钱,又忽而用手指摁倒。她转脸看向怜仙道: “值,你活;不值,他死。” 怜仙深深低下头去,不敢看独孤棠一眼。 “那么……” 孤棠启口道,顺手提起笔,蘸了蘸墨。 一旁的青衣美人立刻为她铺开新的紫笺,待独孤棠写完一笔小楷、吹干墨痕,又在其上覆上一张如蝉翼般的翡翠薄纸,而后将信笺放在檀木托盘中,叫人带下去用银丝镶边。 独孤棠看着怜仙浅笑道:“就叫我们来看一看,你爱得值不值得。”
第九十四章 知己 纸。 很美丽的纸。 薄翼青纱纸下透着一笔风雅又雄浑的魏楷。 末两句写道: “……有女怜仙, 仰慕公子。见之则生, 不见则死。” 落款为“独孤棠”。 一只美丽的手, 将信笺收入衣襟。 苏试站在一只小舟上, 小舟像是岁月的遗物,里里外外都爬满了绿色的苔藓。 山如屏,水如鉴。 轻舸移过江渚。 合欢谷已在目前。 山上有陷阱,水中有机关。 一个绿衣美人正在岸边, 按着一棵木桩。这木桩其实连着机簧, 将其按下,就可以将水中机关暂时关闭。 她正好奇地看着从水面上而来的白衣人。 只见他衣袂飘然,似有霜风侵衣, 眉宇已在淡烟疏雨之中朦胧。 待近了看, 见着舟舷边立着一只山雀,扭头梳理着雪白可爱的羽毛。水中又有一尾小鱼追啄着舟上的青苔。 舟中人敛神闭目,容姿洒淡。 好似那出尘丰骨、舟中仙。 未见其容,已觉不俗。 叫人恨不得为烟为雾, 氤氲在他身旁。 绿衣美人起身, 她刚从木桩上松手,便见舟中人似有所感,睁眸向此处凝睇过来。 他的眼睛,清如云水一色, 一点眼波,便是鱼尾撩动水面而泛动的、一道吻痕。 舟首叩上河边矶石,山雀一惊而飞, 鱼儿也翻起水声潜入河中。 绿衣美人亦惊动,眨了眨眼睛,心中不由得泛起叹息—— 行止云满身,物我两相忘。 能做到物我两忘之人,武功之境界,非常人可以窥探。 她不由得为谷主担忧起来…… 绿衣美人行到渡头,矮身行礼道: “苏公子,请随我来。” 苏试便随她上岸。 只见谷中长廊萦回,楼宇美丽,满目的朱红漆亮之色。 一道长廊,竟绕山而上,通往半山的金红殿宇。 其下有海棠庭院,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女童正扫着残雪。她扫几下雪,又忽而和扫帚跳舞。那落花与雪相堆,都在树下堆成个小山锥状,显得清净可爱,不见其衰残,而另有一种美丽。 山上女郎的串串笑声,透过遮阳的藤蔓,挥洒下来。 走到半道,便有一个凉亭。 亭中已有四个月白衣裳的美人,为首一个道:“公子,请留步。” 便有两个上前,呈上一个长方檀木盘,恭谨行礼道: “请公子佩戴索魂锁。” 盘底洒满了花瓣。上搁一双精铁所制的镣环。表面有美丽的鎏金花纹,两个脚环中间连着一根尺长的锁链。锁链两端连着的是镣铐内的机簧。若是扯动锁链,就要触发镣铐中的机关,将有毒针从脚铐中探出,刺入人筋脉。 ——美人将这镣铐的机巧一一说了。 见苏试没有拒绝,便有两个美人上前,跪到苏试跟前,用温柔而纤美的手,小心翼翼地为苏试脱下鞋袜来,仿佛是为他戴上饰品般、戴上了那对脚镣。 从长廊上下来,有一条彩色鹅卵石路,通向那座金色的楼宇。 小路两旁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明妆素衣的美人,俱是手挽花篮。 等苏试踏上这条小路,往前走去,便不断地有美人为他在路前洒下粉红娇艳的花瓣,一对对美人,相继地用温柔甜蜜的声音,一齐轻声道: “欢迎苏公子。” 独孤棠不愧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叫人觉得,来合欢谷送死,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还未进得那金屋,便已从中听闻悦耳琴音。 铜炉中轻烟袅动,桃衣美人先弹了一首《渌水》,而后弹起了《楚妃》。 苏试踏上红线毯,缓步向前走去。 那桃衣美人抬头看了苏试一眼,便弹错了一个音。 便听一道声音轻盈而又庄严地响起: “出去。” 那桃衣美人,羞愧落泪,低头抱琴而去。 说话之人正是独孤棠。她一出声,那为她端去茶盏的青衣小婢手一抖,手中茶盏跟着一斜,便将少许茶水泼在了她外袍上。在白色的锦衣外袍上洇了一道淡碧痕迹。 那青衣小婢忙用手帕去吸拭,惴惴不安地抬眼去觑独孤棠的脸色。 独孤棠仿若未觉,并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正落拓地坐在一张美人榻上,面前张着一张桌案。与人打牌九。 那牌九是翡翠做底,用玛瑙和水晶镶的点数。 待到苏试走近了。独孤棠便将手中牌九一放,抬眼道一声:“坐。” 那陪着独孤棠打牌九的三个黄衣美人便鸟雀般地散了。 苏试落座。 独孤棠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 香室中的其他美人,也都暗暗地注目。她们看到苏试脚上的索魂锁,都不由得露出复杂的神色。 ——看来这男子,对怜仙是感情深厚的了。也难怪叫她抛下堂主之位,不惜犯禁。宁肯被逐出谷,也要将他维护了。 ——合欢谷的女子,并不相信怜仙竟也会单相思。她们不相信合欢谷的女人,竟也会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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