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又离开雾月楼,匆匆赶路。 现在是寒冬时节,正值苏试旧毒发作之季。 魏知白同唐璜赶了三天三夜,终于赶上了因“病”耽搁在一小酒家的苏试。 小酒家昏淡的灯光,映亮了门前的一点飘雪。 听到布帘子里传来轻咳声,魏知白已按捺不住冲了进去: “师父——!” 室内摆着一张陈旧的灰橡木桌,桌边坐着一个白衣人—— 苏试正穿着银貂衣,手持着酒杯,看窗外雪飞,闻声讶然地看向魏知白。 苏试道:“你怎么……” 魏知白猛地冲过去,扑进苏试的怀中,大声道: “师父,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 苏试见他眼眶已红,只道他又在外面受了委屈了。便伸手摸着他的脑袋道: “是么……” 话未多说,又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魏知白道:“师父怎么病得这么重?” 苏试道:“可能是夜间着了凉。” 苏试又道:“吃饭了吗?” 魏知白道:“吃了。” 又问道:“师父带药了吗?” 苏试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曾。” ——往日骗魏知白这是感染风寒,少不得要装模作样喝一点驱散风寒的中药。 魏知白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我去给师父买药!” 他立刻就跑开了。 苏试已经感到了对中药的恐惧。 他慢慢地吃完了晚饭,便有堂倌上前来将盘筷都收拾下去,又将木桌也擦净了。 此时,苏试的任务已经完成过半,陆见琛、钟池、惊心公子、魏灵风,还有独孤棠,都已经放弃了杀死苏弑,剩下的便只剩了楚不疑和善显真。楚不疑是唐璜的青梅竹马,对他感情颇深。苏试便想着趁着善显真对唐璜产生好感之前,抢先拿下他。 他的手指轻点着桌案,算计着旅途事宜。 魏知白从厨房那边走出来,端着个搪瓷小碗,走向苏轼道: “师父,趁热喝。” “嗯。” 苏试接过药之前,已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好在那药看来不多,他便以袖掩着,端碗仰头一饮而尽了。 魏知白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好很多?” 苏试笑道:“又不是仙丹灵药,哪有这么快见效的?” 又看着药碗叹息道:“太苦了。” 魏知白道:“小孩子才嫌药苦呢。” 苏试看着他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道:“你去‘老胡同’为我买些桂花糖来——要现做的、正热乎的。” 魏知白又道:“小孩子才吃糖呢!” 他似乎很喜欢埋汰一下他师父。 他说完便接过银子,往外跑去。 苏试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望着在回风中舞动的藏青色门帘,露出底下一截、门外的飘雪。 他忽然抬手摁住胸口,低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每咳一声,地面便飞溅上一片鲜血。 将那地都染红了。 远处。 苗州,石脆山。 沿着石阶向下,是一座漆暗的石厅。 大厅中燃着一座庞大的魂灯阵,内中燃着几千支蜡烛。一眼看来,烛光似海。 忽而,似有狂风。 烛光如风中落叶,被卷扫去一片。燃烛便只剩了几百支。 剩下的蜡烛,也都一根接着一根,燃烧着熄灭。 不过盏茶时间,灯便灭尽了。
第九十七章 南柯一梦 魏知白回到小酒家, 跑堂的正在冲洗地面。 魏知白讶道:“我师父呢?” 那跑堂的也没看他, 只是转头示意桌面。 魏知白从上面拿起一封信来, 上面写着“临时有事, 约他十五日后在附近的香兰寺见面”云云。 字是熟悉的,是师父留下来的没错。 魏知白不疑有他,便拿起信笺, 塞进胸怀里,走出酒店去。 西北的风大,似将人脸上的一层油, 都要给刮干。 到香兰寺还需几天脚程,魏知白走在黄沙城的街道上, 天已昏, 沙尘飞扬得更高。他打听了路后, 又急匆匆往前走。听得前方黄土道上传来一阵马蹄急响, 马上的骑士毫不避讳行人, 矫健的马蹄踏起一片黄云。 魏知白急着赶路,并不多留意,避开奔马, 只管往前快步走去。 那马驰近魏知白, 马上人却忽然扬鞭向他抽来。 魏知白提剑一挡,把鞭子便如灵蛇, 卷在了他的竹剑上。一道劲力袭来,鞭子绷得笔直。 魏知白皱眉看向马上人,是个风尘仆仆却锦衣华服的少年。 这个少年他见过—— 正是曾在靖临侯府前见过的、自称是魏晋箜的儿子的‘千金小侯爷’魏灵风。 魏灵风扬眉怒目地瞪视他, 握紧鞭子的右手,都已绷出青筋。 比力气,魏知白却是不怕。 他一抽手腕,向后退去一步。 魏灵风被带得在马上一个翻身,鞭子也从竹剑上退走。 魏灵风借势凌空翻跃,甫一落地,便咬牙抽他道: “忘恩负义!” “狼心狗肺!” “好一头响当当的白眼狼!” 魏知白只守不攻,闻言扬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灵风冷笑道:“你师父是不是‘一枝花’苏试?” 魏知白道:“是!” 魏灵风道:“你师父是不是待你很好?” 魏知白道:“是!” 魏灵风道:“那你为什么下毒害他?” 魏知白道:“你胡说!我师父好好的!” 魏灵风瞪着魏知白,咬牙切齿地道:“他不好!” 魏灵风道:“三天前,他去‘妙手回春堂’买‘蓝蝎子’,他又不会下毒害人,为什么要去买剧毒的毒药?那必然是因为他已经中毒,而这毒只有‘蓝蝎子’可以解!” ——“蓝蝎子”这样的剧毒,自然不是一般药堂能卖的。这“妙手回春堂”本就是魏灵风经手的产业,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 魏灵风冷冷地看着魏知白道:“他武功出神入化,为人又机敏睿智,这个世界上有谁能靠武功和巧智伤他一毫?除了一个人!” 魏知白道:“谁?” 魏灵风道:“你!” 他的面容紧绷着,原先玉白的面容也似一种僵硬的惨白色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焦急又这么凶神恶煞的魏灵风。 “我!” 魏知白骇然向后倒退了一步。 魏灵风紧逼不让,恨恨地瞪着他道:“你与他同吃同住,他的衣食住行,是不是经你的手打理?六天前你曾在方家药堂买过一包驱寒药。我算来算去,只有你有机会向他下手!” 魏知白颤声道:“我师父中了什么毒?” 魏灵风道:“血婴草!” 魏知白的脸色忽然煞白。 魏知白道:“那血婴草是、是什么样的……” 魏灵风道:“自然是血红色的草,用婴儿之血浇灌而长成的草!” 魏知白的脸色更加煞白了。 魏知白浑身发颤道:“当初你要杀我,唐璜救了我……” 魏灵风像看猪一样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 “你难道不知道,当初是你师父,从我手中救走了你?” 魏知白的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他突然大叫:“我不信!你骗人!” 他突然狂奔出去。 “等等我!” 魏灵风驱马也未曾赶上,气得一鞭子抽裂了路旁的墙壁。 魏知白找到唐璜的时候,他正和楚不疑在药堂打听—— “……有没有人来买‘蓝蝎子’?” 魏知白感到愤怒、恐惧和痛苦已经使他的嘴唇发抖,但至少他的声音还可以无比清晰地发出: “为什么要骗我?!” 他站在唐璜面前质问他。 唐璜看着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的痛苦,突然忍不住快意地大笑、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面庞、他的整个人都似已扭曲。 魏知白的脸色在苍白中透着病态的一抹嫣红,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努力克制着这种颤抖道: “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你骗我给师父喝下毒药……” 他痛苦得几乎说不出话,“你这个卑鄙小人!” 一旁的楚不疑吃惊地看向唐璜。 他的眼神,让唐璜深受刺激——一个一个又一个,陆见 琛也好,钟池也好,本属于他的男人,总是轻易就站到苏试那边…… 他几乎癫狂地道:“我有什么错?!你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知道!这就是我最大的错误!” 魏知白的嘴唇,已经因为愤怒而苍白。 在强烈的痛苦中,他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饱含了他全部的精神和力量。 他的剑术得苏试真传,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人能躲过他的剑。 一条黑色的人影闪出,用他的刀挡住了魏知白的剑。 刀断,剑刺入胸膛。 一串鲜血,像一串断线的红珍珠,坠落向地面。 是楚不疑挡在了唐璜面前,这一剑已经刺中了他的心脏。 鲜血,又从他的唇角淌下。 这个孤傲又寡言的男人,站在唐璜面前,像一座永恒的山。 魏知白的眼睛又渗出了眼泪。 魏知白问道:“为了这种人,值得吗?” 楚不疑道:“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们曾共度过美好的岁月,那些日子在我的记忆中灿烂如星,难道你不曾爱过一个人吗?” 他看着魏知白,那双孤冷的眼中,竟似有哀求。 魏知白抽回了剑,楚不疑倒下去。 “师兄!” 唐璜扑向他,脸上是不可置信。 他终于发现,当他以为整个世界都背弃他时,仍然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守护着他。 “师兄!” 但是他喊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那双克制着情感的眼睛,也不再将他凝望。 “原来,最爱我的人是你……” 眼泪,洇出了唐璜的眼眶,他痛苦地抚摸着楚不疑的脸庞,“我本以为陆见琛对我最好,他才是对的人,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你?” 魏知白冷冷地道:“陆见琛为你你就爱陆见琛,楚不疑为你你又觉得你应该爱楚不疑。其实你根本谁都不爱。谁为你付出你就爱谁,你最爱的不过就是你自己。” 唐璜愤怒地道:“你懂什么?如果我只爱自己,我怎么会沦落成那个样子!都是苏弑的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害死了陆见琛,他害得我容貌残损、前途尽毁,我爱他,为了他付出一切,他却叫我变成丧家之犬!我要他也尝尝我受过的苦!他让我给陆见琛喂下毒药,我也叫他尝尝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喂给他的毒药!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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