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根。 他已经离开师父一百三十四天了,他回去了是不是得洗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衣服?师父有没有等急了呢?师父会不会想他呢? 不管师父想不想他,他总是每日例行要想师父一遍的。 他怕自己记不住日子,就每天拔下一根头发来装在布囊里。 魏知白又提上他的竹剑下山,他又重新踏入江湖去杀人了。 他受了伤,虚,得补补,所以就不吃馒头了。 他拿出师父给他的第一个布囊,去钱庄里换了钱,买了八十个肉夹馍,背着踏上了前往北方城镇的道路。 他每天能走六十里路,能吃十八个肉夹馍。 他胃口很好,路也走得很快。 他很快又靠近了一座不大、却小有名气的小镇——打铁镇。 打铁镇的武器很有名,倒不是说这里盛产什么名刀名剑。这里的刀枪剑戟,价廉物美,广销各州,是很受一般江湖人士欢迎的。 ——毕竟不是谁都是剑庄庄主、江湖榜上排名几几的大佬。 ——这江湖的基石,还要属那广大的、默默无闻的普通武夫。 田多村就在打铁镇的边上。 魏知白抄近路,打田埂穿过庄稼地,走到通向村子的较为宽阔的土路上。 远处,不知谁家的牛在吃草,一个老农眼巴巴地跟着好捡牛粪。 魏知白饿了,蹲在地上吃了块馍。 天热了,馍有点馊了。 他想了想,越放只能越馊,到时候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得及时止损才行。于是他就把包袱里剩下的三个肉夹馍全吃了。 魏知白继续上路,迎面走来一个挑着伙食的妇女。 那妇女一看到魏知白是个生面孔,腰间又配着把竹剑,便慌里慌张地避开,贴在路边上低头匆匆地绕过。 魏知白虽然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太在意。 几个玩闹着的小童捏着草蚱蜢蹦跶着走来,一看到魏知白,也哇哩哇啦地叫着都窜进了两旁的庄稼地里躲起来。 魏知白更疑惑了,伸手摸了摸脸。 莫非赶路太久,他变丑了吗? 皮肤摸起来,还很好。并没有蜕皮的迹象。应该不是什么晒伤成红斑脸挂着大白皮才对…… 魏知白蹲到水边对着水洼照了照自己的脸,站起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向前走了几百丈,看到一个小少年抱膝蹲在路边,压抑地闷声啜泣着。 魏知白眉头一皱,上前问道: “你怎么了?” 那少年抬起头打量魏知白,见到他腰间的剑,也是脸色一变,起身就跑。 魏知白跟着跑道:“你跑什么?” 那少年跑得更快,一头扎进村庄房舍间。 魏知白见他急匆匆进了一家小茅屋,“砰”的紧紧掩上门。 魏知白觉得古怪,心道:莫非这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他还没走近那少年的家,便听见里面传来妇人的喊声: “你是谁?!啊坏人!是你!是你把我的珍珍抢走的对不对!” 屋里一阵闹腾,又听那少年惊慌哀痛的声音: “娘、娘!是我呀!你都认不出我了?!” 魏知白在房前踱步犹豫了一会儿,扒拉开窗户缝往里偷看——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追着少年用指甲撕挠,那少年绕着桌椅跑着。实在没有办法,又跑了出来将门关上了。 那妇人见眼前没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癫狂的神情重新变得呆滞。她一边向着虚无的某处爬着,一边嘴里不成节奏地呢喃着:“我的珍珍啊……珍珍啊……” ——指甲,抓在地上,断裂出血,她也浑然不知 。 ——她看起来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知白抓住了那个少年。 少年惊恐地望着他,瑟瑟发抖道:“你、你也是傅大贵派来的吗?你要把我也抓走吗?” 魏知白道:“傅大贵是谁?他为什么要抓走你?” 那少年惊惶的左顾右盼,仿佛生怕有人听见似的。 魏知白抬头看了看,这院子外有棵大大的酸枣,看来长了好些年头了,得有一围粗,足有三丈高。 魏知白拎起那少年便是几个纵跃,飞跃上大枣树,将少年搁在高高的枝头。枝桠一阵晃动,浓浓绿叶将两人的身影遮挡。 魏知白道:“说吧。” 那少年呆呆地看着魏知白,好像没见过这样飞檐走壁的厉害功夫似的。他咽了口口水,这才声音有些飘地道: “傅、傅大贵就是打铁镇最厉害的有钱人,最有钱的厉害人!他看到中意的女人,无论老少,也无论是黄花闺女还是有妇之夫,都要强行掠走。被他强占的女人,很少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的。我的姐姐珍珍前阵子被他派手下的保镖抢走,没过几天就被发现尸体裹着草席给丢在老水渠那边……” 说着说着,他已经落泪。 抬起手来擦拭发红的眼眶。 “妈妈、妈妈也因此而得了癫症,整日里神志不清,连我也认不得了……” 魏知白道:“那么,村里的人为什么会怕我呢?” 那少年擦擦眼泪,小心翼翼地看了魏知白一眼: “这傅大贵出手阔绰,附近有点拳脚功夫的,都眼巴巴地赶来投靠他,想在他手底下谋个差事……” 魏知白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虽然吃撑了,但顷刻间却仿佛变得瘦削。 他薄薄的嘴唇紧抿起来,薄薄的眼皮也绷得紧紧的,带点涩嫩的脸颊仿佛被突然削了一刀,又紧又硬,几乎要凹进去。 他好像被一只愤怒的手捏得紧紧的。 岂有此理,他心想。 完全忘记了被骗过的事。
第五十九章 最强 傅大贵的府邸很气派、很敞亮、很富丽。 中庭的地面是用雨过天青色方石砖铺就的, 花坛园圃里错落地种着梅、兰、竹、菊。会义堂的大门敞开着, 四扇大门都是用上好的黄檀木打造的, 四个狮子头门环也都是由黄金所铸。 大堂内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 漆很新、很亮。 正中的方桌上放着一套雕玉茶具,傅大贵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手中转着两颗赤金丸。 三四月的天, 还带着凉爽。 但他中午吃了顿清炖羊肉, 羊是盐池滩羊,据说这种羊吃的是草药,喝的是清泉。吃完之后, 他便感到浑身发热,仿佛生命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所以他的背后就站了两个十六七的少女,交替着用罗扇为他轻送凉风。 这时, 一个佝偻的老人,穿过种着荷花的两口大水缸, 上了台阶, 走过中庭,踏进了会义堂。 那老人走进会义堂后, 便摘下了头上遮阳的斗笠帽。 他一摘下斗笠,背就挺直了。 他又摘下花白的胡子,一个老年人就突然变成了少年人。 ——这个少年人, 就是十六天后在魏知白面前哭诉悲惨遭遇的那个少年。当然他并没有姐姐被傅大贵抢走,因为他根本没有姐姐。 他也没有发疯的妈妈,那个也根本不是他的妈妈;那个发疯的妇人也并非是因为神志不清才不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她根本也没有儿子。 这个少年人走近傅大贵,拱了拱手道: “傅老板好。” 傅大贵道:“龙井茶,分为‘狮、龙、梅’三种品级。” 旁边有个妙龄少女便上前来,为两人斟茶。 傅大贵说:“坐。这是狮峰龙井,喝。” 他自己率先喝起来。 少年坐下,呷了口龙井道:“傅老板,我来是跟你谈笔交易——你帮我个小忙,我为你解决心腹大患。” 傅大贵抿了口茶,闭上眼摇头咂嘴地品味一番,浑似没有听见少年的话,而已沉浸在美妙的茶香之中。 这时,又有小女童捧着盛满水果的托盏跨进来,轻轻地将其搁在桌上。这托盏是景泰蓝掐金丝的,富丽典雅,十分精美。 傅大贵取了一块切成莲花造型的梨块,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那只水果盘道: “宫里的东西。本来是给娘娘用的,托大太监刘三爷弄出来的。‘一件景泰蓝,十箱官窑器’,这玩意儿不仅美观,还很有收藏价值,你要是想要,可以找我帮忙。” 他呼哧一口就把雕成五十六瓣莲花的梨块给吃了。 少年微笑。 傅大贵打量一眼少年身上的粗布短衣,说道:“人靠衣裳马靠鞍,做人不能太将就。” 少年上道地道:“傅老板这身衣服,还没见别人穿过,我看着稀罕。” 傅大贵摇摇头道:“这成记的锦袍,都是量身定做的,绝不带重样。你要买这样的,怕是买不到的。不过也不贵,只要三百两,穿着也舒服,你可以试试。” 少年道:“我没有傅老板这样的威风,就算买得起这样的衣服,穿起来也不伦不类。” 傅大贵道:“哎,威风什么。毕竟老了,武功虽然不曾落下,但也不再是年轻时的龙虎精神了。去年生了场大病,光是福禄寿堂的千年灵芝就吃了十三株。” 少年愈发从善如流地接道:“福禄寿堂的灵芝,那不得一株一百两?” 傅大贵高贵而宽容地微微一笑:“你说的那是百年灵芝。千年灵芝,就得这个数。” 他握了个拳,张开食指和拇指。 少年道:“八百两?您吃一株灵芝,都够普通人吃一辈子了。” 傅大贵再次微笑,重新转动他的赤金弹丸:“福禄寿堂的老板是我的朋友,五百两一株,不赚钱。你需要,可以给你搞个一两株,多了也没有,这玩意儿,有市无价。” 少年呵呵聆听。 四十年前,自雍熙皇帝登基以来,百废俱兴,民丰物足,甚至还有人靠卖酱发家致了富。便是乡下的土财主,地主家的傻儿子,都不兴炫富的了。 ——刚富起来的人,总会想要人人都羡慕自己,特别地看重自己;等富久了,闻着铜臭味围上来的人多了,走哪儿也不缺人惦记你兜里的钱,也就学会烦了。 一个人若拼命夸耀自己的财富,无非四种情况—— 1他并不有钱,但他想靠嘴试一试当有钱人的感觉。 2他最近两年才突然有钱,心态还没调整好。 3他对你有那么点意思,但又不想走心,只想走“捷径”。 4他嫉妒你。你没他有钱。他想让你也嫉妒嫉妒他。 傅大贵是真的有钱。 傅大贵当然没有看上少年。 这少年长得一副衰样,他当然也不嫉妒。 他只属于第二种。 傅大贵如愿以偿地在少年的脸上看到羡慕、谄媚、羞窘一类的表情。 他觉得已经看够了这类表情了,便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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