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一时闲坐无事,看到一溜女子向这边走来。都闲谈笑语,青春活泼。个个鬓边簪着茉莉花,便是无盐貌也生出几分灵动来。 她受到感染,想到自己年轻时,芳姿远胜这些女人,今年虽已六十八,想必还余有几分姿色,不免生了“老来俏”的心思。 但到底知道自己是六十八,不是十六八,想要在耳边也簪一朵绿萼茉莉花,恐遭人耻笑,要被视为为老不尊,便肘两下火公公道: “你也去摘朵茉莉花来予我戴戴。” 火公公转头看那些腰侧挎着木盆的年轻女子,扭着腰肢走近来,个个的面庞鲜嫩,只觉眼前一亮。 回头看向冰婆婆,只觉眼前一暗。 他看着满头白发的冰婆婆的那张蛛网盘布般的老脸,心道:这要是飞来一只蚊子、苍蝇,她要是一笑,还不得把蚊子、苍蝇夹得拔不出腿。 就不免地露出嫌弃的神色: “七老八十了,整这些不合时宜的干什么?你在脸边插朵花,别人远远一看,要么以为这花是落在雪里,要么还以为这花插在黄土里呢!” 冰婆婆一听,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脸上的皱纹都用力地夹了起来。 她语气怨愤地道:“我是黄土,你这脸就是烘干了的黑泥!你以为自己有多年轻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脸上的皱纹多的像八百年树木的年轮!一开口就叫人像闻着猪大肠!别是从尻眼里窜上来的味儿吧!” 两个人立时一通互骂。 冰婆婆见这老畜生一边骂她,一边还偷空瞄几眼经过的年轻姑娘。更是火不打一处儿来,恨不能扯烂眼前那张松弛的老脸。 她心道:七老八十怎么了?七老八十就不配戴花了? 她便愤愤起身,走到路边的一株茉莉花树旁,自己给自己摘了朵茉 莉花。 她正要去湖边,借着水面照镜,看看怎么簪才好看,便听见背后传来吃吃的笑声。 那些个浣纱女正站在火老头的鱼盆前瞅鱼,此刻见到这样一个老太婆强要学她们戴起花来,不由得觉得好笑。 冰婆婆似乎能听见她们在说:“这么老了,也好意思。”“老不正经。”“也不害臊。”云云。 她的脸一时老脸发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冰婆婆没看到火老头对她猛打眼色,宛如眼角抽筋。那些个春衫约身的浣纱女子,也面露惊讶地凝望着前方。 陌上芳尘飞。 一顶乌木轿如飞梭。 透过树荫的斑驳阳光,如片片流光掠过轿身。 浣纱女的嗤笑声还未停,乌木轿已停。 掀起的一阵风,摇动了花树。 漾起一阵花香。 那轿子浮着,浮在花香里。 竹窗帘掀开一角,从那一角空处伸出一只手来,折取了花树上的两朵并蒂茉莉花。 素手绰约冰,雪袖淡如烟。 那只手将其中一朵茉莉花,别在冰婆婆的耳边鬓发间,指尖在花上轻点,移动了一下花的位置。 那只手很快收回。 帘动。 轿中人的半靥一闪而逝。 是含光极素的一张脸,配着淡影勾勒,更显绰约。 有道是: 艳骨元仙种,姑射仙人肌, 铅华尽捐弃,朴素得轻盈, 风动只含情,雅不受红尘。 众人便见那轿中人倾颈,隔帘闻茉莉之香,吟道: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他随手将那朵茉莉花缀上衣襟。 风动帘影,从一线空隙中,冰婆婆看到一缕黑发滑落,贴着那玉花,仿佛是发别在花上,而不是花别在发上。 这一瞥,竟似有绮丽之色,叫人只觉、花香如梦鬓如丝。 轿子又开始飞,留如梦,行如客。 桥上,那些浣纱女站着,均一动不动,一言不语,一眨不眨。 像是给人点了穴般。 因为她们还留在一瞥之中。 在那惊鸿一瞥中,一切停止,一切都入了画了,舟凝滞,云悬停。 “画”中的他很清晰,连衣袖飘一飘的样子都被记得。 冰婆婆伸手摸了摸鬓边花。 花白,香妩。 她的苍老的心,一瞬间也春心萌动,只觉得此情此景,风流无限了。 她禁不住美滋滋地蹲在湖边矶头上左照右照。 那火老头重重地踱步过来,恶声恶气地道:“照什么照,人都走了!” 冰婆婆似未闻:“你觉得我美不美?” 火老头吐口水道:“美个屁!老妖婆照镜,臭不要脸!” 冰婆婆站起身一巴掌扇飞火老头,骂道:“人家公子美如玉,都没嫌我,你长得跟个老糠皮似的,凭什么嫌弃老娘!” 两人在湖边好一番厮打不提。
第五十六章 逗笑(修) 雾月楼在汴城。 苏试在雾月楼等魏知白。 魏知白在青麟楼。 青麟楼当然不在汴城。 雾月楼离青麟楼,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现在, 苏试就在去往青麟楼的路上。 远天, 修云淡淡抹山眉。昏昏淡淡之中, 可见一抹灯火靠近底下一片青林。 眼前只见三间茅草盖的小屋, 门正对着曲流而过的清溪,青布帘子半低遮着,灯光泻出,蘸金了门前的溪水。 轿子在青帘小酒家前停下。 苏试也是人, 他也会饿。 新鲜的粗茶淡饭,总好过又干又硬的糕点; 躺在木板床上, 也总比坐着睡觉要舒服些。 他掀开帘子走进这家小酒店中。 屋内甚简。统共四张桌子。漆色都是旧暗的,发灰。凳子还是条凳。 放着酒翁的垆边有个青裙缟袂的妇人,坐在剥落红漆的木凳上, 正呆呆地望向窗外。 苏试坐下,也不见她来招呼。 正要开口, 那妇人眼中突然涌出大颗泪珠,她忙低头掏出块青花布手帕来揩着泪珠,低声地呜咽哭泣起来。 她哭了半晌,也不见人有动静。 拿眼偷觑, 却见苏试已在一旁看起书来。 灯盏下, 人静书闲。 只见,烛如锭金,眉如翠羽,手似梨花白…… 这屋梁油腻的小茅房, 竟似大雅之堂了。 她看得一时忘了哭了,但很快又醒过神来—— 她心道:“什么冷酷无情的心肠?这人怎么看到人哭也不问一声,恁的没有同情心?” 她又低头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一个汉子揭帘从后屋出来,看到苏试,忙小步趋前,殷殷问道:“这位客人,来点什么?” 这汉子面貌平平无奇,属于长得眼熟,却记不住的那一类。只唇角边新生着个大脓包,为他增添了几分独特风姿。 苏试翻了一页书卷道:“有什么都来点。” 那脓包汉子憨笑道:“菜都是新摘的,保准爽脆。稍等一会儿,马上给您做好。” 他为苏试将桌子好一通抹擦,将毛巾重新搭上了肩。又转头对那妇人低呵道: “哭什么哭,少给客人添晦气。” 他虽然脸板得紧,声音也压得低、粗,语气却并不厉害。 “……” 那妇人却气恼地背过身去,虽然不再哭出声了,也不看他。 ——两人看来倒像是普通的恩爱夫妻一般。 那汉子看她静静地抹眼泪,叹了口气钻进了后屋,看来是做菜去了。 果然一会儿便传来哗哗啦啦唰唰唰的洗菜声,紧接着便是噼噼啪啪哆哆哆的砍菜声。 “荆州街卒葛清,十分勇敢,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与荆客陈至叫他来观看,叫他自己解释图案意思。他连背上的也能记住,背过手去指一一指出。探到‘不是此花偏爱菊’处,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问:‘黄夹缬林寒有叶’在哪里?则指一树,树上挂织锦,锦上花纹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称他为‘白舍人行诗图’也。” 苏试读到“体无完肤”四字,不禁莞尔一笑。 “……” 那妇人听到他读书,便回过身来,有点纳闷地看他。 苏试见她没听懂,指尖往回拨了几页,又说了一则道: “一士人死后见了冥王,自称饱学,博古通今。王偶撒一屁,士即进词云:‘伏惟大王高耸金臀,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臣立下风,不胜馨香 之味……’” 这回那妇人可听懂了,不待他说完,便禁不住“噗嗤”一笑,把含在眼睛里的泪花都笑破了。她忙拿手帕蘸蘸眼角。 看到她笑,苏试也微微一笑。 那妇人一愣,忙又转过身去。恰逢那脓包汉子隔屋喊道: “越娘!” ——炒菜要得有人添柴火、拉风箱才行,一个人可干不了。 “哎!” 那妇人应了一声,站起来拍整一番裙裾,低头快步走,掀帘向后堂去了。 晚饭都简素。 是常见的农家菜,诸如韭黄炒鸡蛋、盐巴煮毛豆之类。 苏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辨不准确。 晚上,他便在这青帘小酒家里投宿。 夜深深,窗外草丛里,蟋蟀鸣如潮,蛙声如鼓。 翠帐映着飘灯。 蚊帐里,苏试穿着白袷衣卧床,一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双细银筷子,腰枕边搁着个银碟。 ——读书使人犯困,他习惯于读到打瞌睡之际,立刻释卷而眠。 只见他一心二用,懒散地览几句古文,听得耳边传来“嗡嗡”声,立刻辨声出手。那双银筷子闪过光泽,往空中一探,便立时间夹住了一只小乌黑。 他也不去看,只将夹住的小乌黑,往那银盘中一点。 原来那小乌黑是一只来吸血的蚊子,盘中已横陈了好些蚊子尸。 又,苏试恰读到方孝孺的一篇《蚊对》,只见其上写道: “天台生为暑热而苦,夜卧布帐中,童子持扇扬于前,觉得舒适便睡了。久之,童子亦睡,投扇倚床,其音如雷。生惊醒,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臂刺肉,扑腿袭面。(天台生)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血腥味也。大愕,不知所措。蹴(踢)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急起索烛照……” 读到“抱膝而坐”他忍不住一笑,又读到“发尽竖,肌肉/欲颤”不禁笑出声,最后读到“蹴童子”处,便撇开书不去看,先笑一会儿再说。 他自己也知道笑点是有些奇怪。 苏试正待再看,便听见对楼茅屋里传来一段夫妻夜话—— “也不知道我的阿毛现在怎么样了,要是真的被送入小倌馆……”越娘说着说着,又开始垂泪。 “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攒钱要紧……”那脓包汉子宽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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