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到丞相府,穆涵脸色一沉,不再着急寻人,而是传来白日间在洛邑几座城门巡守的郎将,仔细询问有没有见过年老妇人和十来岁少年郎的踪迹,另就是有无僧人出入。 几队人问完,果不其然,昨日各个城门都有僧众出城。太后的踪迹也很快打听着,东南青阳门的一名巡卫年前年刚来城门卫,从前是在宫中太仆任职,见过汝南王的驾,这么一问恍惚间想起来,哎,昨日午后青阳门有一位出城的小郎君,似乎正是汝南王。 好,大致方向是有的,穆涵便使扬颀往洛邑东南边寻找,又派遣自己手下一半的暗卫往沿途驿馆发消息,务必拦住凤驾。 事到如今,穆涵也明白长信宫这是和宫外寺庙都通着气儿呢,这是他的两手计策露馅,巫蛊佛经与掳掠孩童,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走漏的消息,太后得知祸事临头因此出逃。 但穆涵想不明白的是,第一件,为何要往东南方向逃。要说中州四境哪里可能稍稍有太后的一些根基,那也是待过八年的胶东郡,再不就是姜氏老家蜀郡,可胶东在东北蜀郡在西南,都差着些呢。 东南,为何偏偏往东南?难道是障眼法?实际是往旁的方向或者还藏在城中? 第二件,那老妇自己伪装成姑子也好,扮作寻常老妪也罢,隐藏踪迹总是比带着汝南王容易,青阳门就是汝南王叫认出来,那么为何一定要带那小崽子上路? 平明时分,穆涵呷一口参茶,望着舆图,目光久久钉在一处挪不开。 此地不在洛邑周遭,不会是太后的藏身之处,相反此地离洛邑还远着,正是东南,扬州。穆涵不是杯弓蛇影,而是有人打探到,太后不仅带着汝南王,还带着荆家那名幼子。 原还不信,又潜亲信的暗卫进荆将军在洛邑的府宅,左右搜索一番,结果自然是幼主不在府中。 如此一来前后就都说得通,穆涵思忖,那老妖妇不知什么法子使自己儿子搭上荆家小儿,这是一齐投奔荆睢去了。 投奔荆睢,穆涵是不怕的。荆睢胆敢收留,那么连带着扣给栽个劫持太后心怀不轨的罪名,这是送上门的便宜。他此时琢磨的重点,是太后哪里得来的风声。即便太后得知幼童走失案,那也,能立刻联想到是旨在寺庙?穆涵知道她厉害,但觉着她没有如此厉害,觉着她应当没有如此的机警与急智。是以,到底是哪个关节出得纰漏? 无论哪个关节,事情牵扯上南方,牵扯上荆睢,都是穆涵最不乐意见到的。 恰此时,暗卫头领打断穆涵的思索,又问沿途还要不要追,追着又当如何。穆涵满眼阴狠:“明面上告诉卫尉和北军拦截即可,暗地里……你手底下全出去。务必追着,而后只当他们是假的处置便了。” “诺,”头领再请,“敢问相爷,宫中作何计较?” 穆涵没有片刻犹豫,下令:“长信宫与麟趾宫要封严实,你的人不必去,派人告诉卫尉就是。只说有宫人罹患疫病,为保万全,两宫封宫。”又叫人回府里等着,二公子返家就让即刻进宫,时时陪着皇帝,确保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暗卫灰黑的袍子边和银色的三棱刃混在一处一闪,领命而去,穆涵缓缓坐在椅子里闭一闭眼舒一口气,外头的天蒙蒙亮,只觉这夜真是长,横祸连连。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横祸还在后头。 卯时刚过一刻,算来宫门刚开,穆涵派进宫传令的人赶着回来,后头跟着额上红肿一片的黄药子。穆涵眉头一跳问这是怎了,两人当头就跪,一人说到得陛下寝殿寻不着人,只有一身里衣的黄公公叫砸晕在地,好一会儿才叫醒。 另一人说丞相丞相不好啦,今晨陛下听说长信宫与麟趾宫封宫,忧心如焚,又说甚么疫病,从没听到过风声,又不敢惊动旁人,要亲自去探问发生何事,奴婢则进言说疫病凶险,万一危及陛下圣体可如何是好,争执之下陛下竟然一把子烛台向奴婢砸来,奴婢再一睁眼已经过去好些时辰。 “那陛下人呢?”穆涵眉头不仅仅在跳,简直是抽动不止。 跪着的两人互相看看,黄药子愁眉苦脸:“启禀相爷,奴婢醒来自然先头第一个要寻圣驾,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穆涵追问。 黄药子哆嗦着拜倒:“可是圣驾既不在长信宫也不在麟趾宫,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人在宫里,还能去哪。穆涵思索道:“此两座宫室已经封宫,料陛下也进不去,是否是遍寻无果回栖兰殿了?” 黄药子作得战战兢兢,头埋得更低:“回禀相爷,陛下并没有回栖兰殿。” 没回去,那能去哪?穆涵眼色一沉,本来就千头万绪,如此倒好,还要分人手到宫中。 不过咱们相爷起先并没有上心,以为左不过陛下自己乱跑,建章营骑和卫尉合力寻一寻就罢了,说不得到用膳的时辰陛下就自己现身呢。 然而,卫尉一名郎将带来消息,说陛下没寻着,但长信宫宫门内侍在宫门口地上偶然看见一些旁的东西,是一枚信笺,呈来给丞相过目。穆涵接过来一看,好么,写的正是太后凤驾并汝南王南下的消息,信上说孤在宫中多番受气,如今一别愿无重逢,不劳皇帝牵挂。 穆涵眼前一黑,一口恶气团在胸口,陛下这是、这是得知自己老娘和弟弟去向,恰此时建章营骑又来报,说是发现两匹马失窃,穆涵眼前更黑,陛下可别是偷来马匹追着去了。 是了,寻人只往城外东南去寻,洛邑城门与宫门都没封闭,可别是叫陛下钻了空子。 穆涵面沉如水,使人从城外召回暗卫头领,嘶声道:“追击太后就交给扬颀和许秀,城内和宫内施行封禁,尔等全力搜寻陛下踪迹,额外注意着内侍服制的人。另……”属下连忙问另外如何,穆涵数一数手中底牌,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下得如此命令,“另严加看守漪兰殿,看好罗氏母子。” 皇帝下落不明,算来罗氏的孩子竟然真成自己唯一的退路。穆涵大叹,还是庭霜有远见。如此一来……他又跟属下交代几句,言语之间,意思竟是陛下人找着就行,别叫追着跑去扬州就行,至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暗卫只接过杀人的活儿,寻人的活计倒少听,这话一琢磨,听什么天由什么命呢?从宫内到宫外行一段路,等闲怎会出什么人命。自认听得明白,这暗卫档头称诺躬身退出去。
第92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三 这一日,朝中大臣都嗅到一些异常,朝会本来名存实亡,不开就不开也没什么, 可是, 居然连各部司的值都停下,不许上衙, 门都不让出, 要和洛邑城中的百姓一道,服从宵禁。 有住所离宫城较近的朝臣, 家中又筑有高台绣楼的,登高一看, 好家伙, 宫门口戒备森严,一遛一遛的巡防比平日要多出几倍。 这是何事?只约略听说和什么妖僧有关,具体没人知道详细。 其中也有一些人,诸如谭诩、汝文弼等, 稍稍知道些内情, 但陛下事先留的密旨十分明白,引的荀子《王制》,五个字:按兵而不动。于是少帝党皆遵从旨意, 无一人乱动。 李郁萧要的就是他们不动。 一出戏,怎么样才能最自然最无懈可击?当然是情发于真的时候, 要想穆涵跳坑跳得毫无犹疑,将来复盘, 再怎么追究细节都找不出破绽, 那么只能如此,一动不如一静, 动作的人越少越好。 他与黄药子协同得极好,既洗清黄药子的嫌疑,也不让自己显得太假,顾及母亲和幼弟算什么错,这是人之常情,明知自家老娘和仲父有矛盾,接着手信还一下子将消息掀到穆涵跟前,那才可疑。 怎么料不到呢,李郁萧藏在太仓议室层叠的回廊和屏风之中,看一看外头的天光,怎么料不到呢,穆涵一定会首先掌握住罗笙母子。既料到这一点,李郁萧自然也料得到,他的命在穆涵眼中,恐怕就不很重要。 因此才要躲。 躲多久呢,扳着指头算一算,扬州最靠近洛邑的是广陵郡,此去千六百里,一日按阿荼他们能走二百里,那少说也要□□日。穆涵又不会惊动更多的人,因此途经的刺史和郡守应当不会有动作,先头却说得,卫尉和北军也都不可怕,唯一要担忧的,要拖住的,就是穆涵的暗卫。 当然也许不用那么久,穆庭霜回来……穆庭霜说三四日即归,正好,先头三四日最要紧,开头追不着后头就更难,李郁萧笑一笑,等穆庭霜回来,阿荼和太后已经鱼游入海。 只要,只要躲过这三四日。 他没带任何吃食,将来找着他,要做的假象就是仓促追人,出宫未遂在宫中迷路,饿晕在偏僻的宫室。虽说可能他的命对穆涵将没那么重要,再不济岑田己也会帮着圆话,但他要给自己留后路,也要防着穆涵验岑田己。穆涵将来一看,嗯,陛下这是想着追回来好好谈一谈,可是想追人又没章法,如此无智谋有弱点,留着吧。打的是这个主意。 至于要是饿出个好歹怎么办,那不会。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活七天,李郁萧挑太仓这么个地方,算盘就是即便旁人找不来,穆庭霜肯定能找来。 因为这间宫室,李郁萧四处看看,还是从前穆庭霜带他来过一回,当时是在这儿转一手,悄悄出宫,前往邙山。 邙山,尸山血海的邙山。 其实想一想,穆庭霜挺狠,得知坑杀那许多人,一五一十来告诉便了,偏还要拉他去亲眼看一看。不过也好,总是要看过才能刻骨铭心。那会儿穆庭霜被他遣去并州,穆涵也不在,朝中宫中许多事都是他自己做主,其中一件,就是悄无声息让一直称病的前一任卫尉卿“病故”。 旁人都道,北邙那座万人冢前的跪姿雕像乃青铁所铸,其实不只是青铁,还有人骨。杀人的凶手,尸骨炼成灰,浇在烧红的铁浆里,永生永世跪在自己犯下的杀孽前。彼时裴玄和汝文弼刚刚收服,李郁萧领着他们一道旁观的浇铸过程,两人即知,认的是位怎样的人君怎样的主。 如此种种,都是李郁萧自己拿主意,一如今日。 朕,须得自己拿主意。 原本并不想龋龋独行,至尊之路本就孤独至极,高处不胜寒,而李郁萧偏偏最害怕孤独也最畏寒,可他真的,别无选择。不是没有依赖过别人,不是没有全心信任过那个人,可那个人,真真切切告诉他,不可以。 不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一个人。 …… 穆庭霜亲自护送二十来个小童回到洛邑,紧赶慢赶已是四月十四日落。 眼看下船登渡口,一时却进不得城,不过也是意料之中,果然手底下人到城门一问,城中正闹着“妖僧”呢,因使暂藏在暗中开起来的厩置,地方够大也足够隐蔽,都是穆庭霜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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