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皇兄端坐案前,眼睛连余风都没分给他:“有一件事, 朕不肯听她的话,旁的少打听。”“皇兄, ”李荼谴责, “甚么大事,母后年纪大了, 又是长辈,皇兄便顺着她又能如何。” “嘿,”李郁萧手上书册撂下,“奇也怪哉,朕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不见你顺着朕的话?” 李荼瞪他。最近汝南王殿下不肯顺着陛下的一项,即是陛下要求每日多给经筵师傅交一篇策论。却不只是汝南王殿下一人要交,陛下也交,但汝南王仍然很不乐意:“皇兄的论自然有兰台和尚书台的大人帮着,臣弟又往哪寻人帮着?” 李郁萧手一挥:“行,这是说你的那一帮伴读不得力,行,全换了,给你选批新的。” “皇兄!”李荼这下彻底叫踩着尾巴毛,“不许换!臣弟才处得熟些,尤其勒途,罢了,臣弟写就是了一篇论而已,皇兄何故做张做致。” 李郁萧叫黄药子将自己那份课业呈上来,拍拍袖子起身:“荆勒途上回跑并州还没被他爹打断腿呢?” 李荼道皇兄可盼别人些好罢,又嘟囔几句,仿佛是就知道拿捏臣弟云云,李郁萧往外头走,殿中学士跪拜行礼,他叫起,回首又冲自家弟弟道:“是啊,不拿捏你拿捏谁,你就好好在宫里呆着吧,策论不写够三千篇,别想离宫半步。” !三千篇,那得写到何时去,李荼惊呆,一年三百六十日,那得写小十年!李郁萧却只平平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jiΠěΓcΗūǎΝG 其实也不必三千写完,他只希望阿荼学得会心境沉稳,学得会喜怒不形于色。不必十年,转过年阿荼虚岁就到十岁,外傅之年,许多事可直言相告,诸如皇兄是什么事不听太后的话,还有太后到底是谁,并你罗娘娘究竟是何身世,都是要告诉的。 朕可不是有些人,必然一个字也不瞒着。 …… 这日宗正卿引着一人进宫,应陛下的召。 陛下如今少在栖兰殿起居,倒在南台承明殿的几座偏殿呆得久,有时即便入寝安歇也是不回栖兰殿的,今日也是一般,在承明殿西边清凉台召见宗正卿。 宗正卿进殿,他也是李氏皇族,按辈分是陛下的伯公,不过倒没有自矜辈分,老老实实拜见行礼。 跟着他进殿的这名男子,却十分形骸无拘,他身上无组绶也无玉笏,是个白衣,衣衫虽然齐整,可是人不很齐整,进来就冲上首天子抚掌大笑:“哎,见过陛下,陛下一瞧就是宗姐所生,生得我姜家人的鼻子!” “姜公乘慎言,”宗正急忙拦他,又使他见拜,“天子面前休得无礼。” 闻听此言,这名男子脸上的笑落一地,冲着宗正卿直瞪眼:“这是我甥子,他尚未说咱家半句不是,你这竖儒恁的多事。”他嚷完宗正还不罢休,又道,“可是看咱家只封在公乘?瞧不起人呢?” 瞧不起陛下的舅舅?宗正卿连称不敢,冲李郁萧拜称恕罪。 李郁萧好脾气地笑笑:“伯公起来吧。你们一位是朕的伯公,一位是朕的堂舅,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赐座。” 看样子,诗礼簪缨的宗正卿大人是不想认这门亲戚的。可是陛下想认。月前连下数道密旨,要往太后娘家的祖籍寻亲戚故旧,直系手足想是没有,底下费老鼻子力气才找着这么一位堂兄给送上来。公乘是什么,虽说也在二十等爵之列,但只是“得乘公家之车也”,几乎排在最末,家中也只有二十顷田的薄赐。 甚么人家,陛下竟然也不嫌弃。宗正卿满是腹诽地落座,方才陛下将他这位伯公搁在前头,是给他脸面,他也承情,陪着没言语。 李郁萧真正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和颜悦色地问:“朕瞧堂舅名讳上蒙下仑,一听即是不世英才,急着想见一见。舅舅一路辛苦吧?” “不辛苦不辛苦,”姜蒙仑往嘴巴里灌一大口宫中的茶蜜,满杯尽饮,袖口一抹,“甥儿特意遣来棚马车,哎,十二匹雪蹄斑骓高头并列!乡中哪见过这等排场,十里八乡都跑来瞧热闹。” 宗正卿真是,没见过比这还穷酸粗俗的亲戚,眉头皱得死紧,警告地看一眼太后这位堂兄,甥儿?管谁叫甥儿呢?即便是你姐姐太后娘娘也要称一声皇帝。 可是上首李郁萧依然没有介意的意思,笑着又问乡里种些什么作物做些什么活计,又道舅舅既然喜爱个马匹,不如去太厩挑几匹。 姜蒙仑大着嗓门直呼要得:“耍耍!还是甥儿大方!咱家老早就羡慕县府督卫,如今好了,咱家有御赐的马匹了!” “善,”李郁萧又吩咐几样点心,嘴里道,“宫中有一座踏鞠场,舅舅若喜欢这个,日日进来跑马便了。” 那当然好,甥舅两个相谈甚欢,陛下留这位堂舅在洛邑久住,又赐下一堆东西,才叫好好送出去。少顷,宗正卿去而复返,拜道:“臣斗胆,虽则宗族欣欣方是孝悌之道,然姜公乘性乖劣,恐难全陛下孝悌之心,长居宫中,是祸非福。” 李郁萧假作优柔道:“可太学师傅一直教导,君子不施其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朕又怎能对他一人责全求备呢?细细教导便是。” “陛下,”宗正卿又进言,“姜公乘一人或无伤大雅,陛下或也可管束,可方才他言中的乡里亲旧倘若全来投奔,可如何是好?” 李郁萧面上露出深思之色,心里直呼,如何是好?那可太好了啊,要不是穆涵一定有异议,他真想一气儿把姜菀人的奇葩亲戚都接来洛邑,就近封在司隶。 他打发宗正卿,立即到长信宫。 修慈寺之变之后,这是他第二回踏足长信宫,而上一回闹得很不愉快,他放得一遛狠话,比跟穆庭霜嚷嚷的水莽还要狠,太后也没有很惯着,不欢而散。 同上一回一般,长信宫里的宫人如今都不能进主殿伺候,殿中侍奉的已经一律是女尼。为首的一名李郁萧记得,法号好似叫净音的,一力拦着圣驾不让进,李郁萧亲切笑笑:“听闻太后有位长姊,算来也是朕的姨母,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净音神色变一变,不过一瞬就恢复波澜不惊:“阿弥陀佛,太后娘娘的亲眷皆不在洛邑,陛下所问,贫尼不知。” 哦,不知啊,行。“好,”李郁萧抬头望一望殿门,“长信宫主殿一直未曾题匾,朕想着不若题‘来仪’二字,师傅以为如何?” 净音终于悚然变色,头也不回地进去通禀。 不一时太后叫进,李郁萧优哉游哉地进殿,间或向上首太后关切道:“太后神色有异,可是凤体欠安的缘故?来人,传太医令。” “不必,”姜菀人脸色铁青,“孤的身体孤自己心里有数。” 李郁萧身边带着黄药子与韩琰,外男进北台按说是不大合规矩,但如今陛下行事十分强势,他说要如何便也无人拦着,竟渐渐有些一言九鼎的意思。他进殿既没有行礼也没有称一声“母后”,只略略颔首,又道:“可是朕,心里没数。去传太医令。” 圣旨扬声往殿外传去,外头侍立的宫人称诺领命,脚步渐远,殿内落针可闻,一触即发,姜菀人耐着性子:“陛下今日来到底何事,前儿在孤这处闹得还不够?又何必拿着似是而非的两个字吓唬净音,不如敞快说话。” 李郁萧没搭话,嘴上道:“净音师傅眼瞧是太后身边最得力之人,朕吓唬她做什么。”他径自往座上坐下,舒展一倚,“啊,今日朕还见过一个人。广汉郡臼水县有一乡绅,祖上也是从龙之功,这一代封在公乘,名叫姜蒙仑,算来是太后的族兄。” 姜菀人神色戒备:“皇帝有话直说。” 李郁萧打量她一眼,道:“蜀地虽则山灵水秀,可到底距离国都过于遥远,族中亲旧不能与太后尽诉亲情。朕打算在司隶选一处封地,赐给姜公乘。” 族中都是些什么德性,看姜菀人的脸色她也知道。从龙之功少说是封在侯爵,怎到得这一代只剩这么一点微末家业,族中能有什么争气的子弟。不争气,若只是臼水县偏安一隅的没落贵族,谁管你争不争气,可一旦来到洛邑就大不相同,太后亲族但凡惹了事,要谁擦屁股呢? 李郁萧这哪是施恩,这简直是丢给太后一个天大的、长久的麻烦。 您也分分心,好好管管这些,少盯着宫里一亩三分地,少盯着朕。 果然太后也明白,也不上钩:“陛下封赏不论功而唯亲,御史台的大人们想必有话要说。” “太后这话说得岔来,”李郁萧脸上仍是微笑,“扬名显亲,孝之至也,朕倘若对太后亲族不闻不问,那才真的是不孝,御史台才真的要劝谏朕。” 说是大封太后亲族,原是一件喜事,可殿中气氛凝滞,谁大气都不敢出。僵持片刻,姜菀人冷道:“既然皇帝一意孤行。”不就是一二不肖后辈,还管不了么。 谁知李郁萧又道:“还有一件,宫中庶务繁杂,太后难免劳累,朕有意指派一名得力的,也替太后分分忧。” 这是要削长信宫管辖后宫之权。“谁。”太后粗声粗气。 “姜弗忧,”李郁萧大大方方说出一个名字,“如今她封在县主,协理内廷也不算僭越,她又与太后一向也亲近,不如叫她来帮扶帮扶。” 这姑娘自从修慈寺之后消沉一段日子,前几日来拜谢李郁萧,李郁萧便问她是否愿意带头去跟太后打打擂台,小姑娘咬咬牙允下来,左右宫中还有黄药子、沈决等人,出不了大乱子,李郁萧今日将拎出来说。 姜菀人目中直似火星喷溅:“休想!” 这时殿外内侍禀报:“陛下,太医令到了。” “甚好,”陛下面上忻悦不止,“快传进来,这些庶务先搁一搁,太后凤体要紧。朕近日听漪兰殿令来报,说罗氏生产之后落下些病,太后,她只得一子便遭此大罪,太后当年可是接连诞下朕与阿荼两个,未知落下什么病症没有,快叫太医令好好瞧瞧。” 陛下面上越关怀备至,太后面上越难看。还落下什么病症没有,呵,怕是病症没诊出来,反而要诊出来她一生未嫁,至今是个完璧之身。 姜菀人怨怫极了,咬牙切齿:“皇帝的事不许孤过问,宫中的事也不许孤过问?干脆将孤逐出宫罢了!” “不敢。太后,您还是在宫中好好儿颐养天年吧,”李郁萧站起身告辞,忽然攸地转身又道,“朕的事本就无须你过问。” 说清楚这句,天子领着仪驾扬长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不施其亲,……《诫伯禽书》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训子孙遗令》王祥(琅琊王氏家训)
第66章 握中有玄璧·二 圣驾从北台出来, 时值深秋,宫中无甚花植,夹道两旁唯余一遛一遛的秋桂,开在枝头盈盈的, 香气也盈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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