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观摩,陛下左手肘侧到小臂,到腕骨,甚至再到手心——手心是从前,也是在自在这处,叫琴弦划的,如今还有些痕迹——总之一眼瞧去没有一块好皮,穆庭霜哽着喉咙不知该作何感想。 房中清创归肌的白蜡膏翻出来,白帛也翻出来,又寻来一壶绿缥,一点一点蘸在伤口,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挣动,似乎叫疼着,每到此时,穆庭霜便好似也叫蛰住,心尖上一缕疼痛弥漫,下手愈发地轻。 待一条小臂囫囵扎完,陛下又似乎觉着瘙痒,伸手要扯白帛口儿,穆庭霜握住那只不听话的手。 这一握,就好似再离不开。穆庭霜的手握玉笏,握竹笔,握铜剑,握朱弦,似乎总是欠奉,今日终于寻着命定的归宿。 忍了又忍,穆庭霜翻身上榻,将陛下翻身安置好,他在旁边躺下,手臂穿到枕下,小心地垫在陛下脑后,又将陛下的手递过去在自己手中握好,另一只手也握住,人整个拢在怀中,又一根一根掰成十指相扣。外头似乎是有人禀报请见,穆庭霜悄声打发。却见怀中陛下似乎也很中意背后偎上来的这具身体,竟然蹭一蹭,自己寻得一处格外舒适的姿势,毫无芥碍地脑袋往后一仰,靠进穆庭霜的肩窝。 这一夜再一次,他的陛下躺倒在他的怀中,上一回狂乱这一回安静,他却是一样地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心意。院外池中荷开又败,人间岁月盛衰无常,一世无情,平生有志,他下颌微沉,一个吻没落在碧桃也没吻上红药,端端正正轻轻巧巧落在怀中人的鬓上。 …… 第二日清晨。 窗外漠漠秋阴无赖,帘内烂烂风光莫非?榻上情形何其亲密无间,风华少年,交颈相拥,醒来即看见对方的眼,好睡一宿各自迷离,便好似眼睛里面都带着情。 穆庭霜还牵着陛下一只手,一整宿也没松开,此时碧桃带雾红药微张,他心中升起一些犹疑,不确定是否应当亲一亲,其中之一,抑或是都尝一尝……? ? “穆卿,”只见陛下缓缓往后挪一挪,“给朕传服洗吧。” “陛下。”穆庭霜唤一声,他有一句歉意要表,也……旁的话呢?继续劝谏么?模模糊糊地,他觉得不妥。还未想得完备,可统统没有给他机会,陛下脸上恢复清明,随即眼睛一垂,甚么神情也看不清,手也从他掌心抽离。 见他不答,李郁萧径自扬声往外呼:“韩琰进来。” “陛下,”穆庭霜轻咳一声,“臣——” 李郁萧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说:“穆卿护驾有功,”却是衣袍一拎利落下地,回身朝榻上一笑,“朕重重有赏。且歇着,明日再宣你。” 说完陛下就这般,这般散着发,赤着足,没有一丝留恋推门离去。仿佛是韩琰、黄药子等人伺候着在外间漱洗更衣,隐约传进来几句交谈,似乎问的是宫中、太后等事,听不大真切,仿佛隔着什么。真奇怪,穆庭霜心想,他房中从不爱厚重华贵的绮帐屏风,并没有遮挡,为何竟然听不真切? 少顷,内侍唱喏,圣驾起驾回宫,穆庭霜坐在榻上,枕边余温如梦,锦被当中躺着一枚乌玉玉璧,想是仓促间遗失在此,伸手摸一摸,冰凉如斯。 陛下宿在荷西佳处三回,竟是一回比一回走得干净利落。 陛下金口玉言,说明日再宣穆卿,可明日复明日,好几个明日过去,栖兰殿安静得仿佛一幅画,半句传召也没有。 如此几日风平浪静,问候倒是每日送来,陛下手信渐渐不再用丝帛,开始用笺子。精巧的纸笺一角埋着白梅骨朵,是上最后一道浆之前,陛下亲自吩咐叫添的,单门供栖兰殿往荷西佳处传信,再用心也没有。 丝帛上虽也可绘制图腾,可总没有笺子精细可爱,陛下的白梅笺携一个雅字和一个情字,一己之力,一时不仅白梅,往纸浆里调各类花香花色的风气风靡洛邑,尤其情书家书,许多人开始笺纸传信。 然而风行的源头却开始有点子其实难副的意思。 栖兰殿的白梅笺瞧着是日日往外送,上头却只得泛泛之言,有时直抄《诗》句,珍而重之叫封进匣中的只有寥寥几个字,外人眼里鲜花着锦,其实个中冷暖只有收笺子的人自己知道。 如此数日,穆庭霜再坐不住。 进宫。 一切一如往昔,栖兰殿外他将将停一步,黄药子立刻亲自引他进去,没有叫他多等哪怕一刻,陛下见着他也和从前一样,亲昵熟稔言笑晏晏,那个笑无比真心实意,只是,身边随侍的汝文弼等人,陛下并没有叫他们告退。 似乎在谈论推行纸张事宜。 事是正事,是大事,可穆庭霜听两句却有些走神。 如今的建章宫,各内侍宫人虽则仍有穆涵眼线,但经过黄药子这内侍总管大半年的收拢拿捏,北台栖兰殿陛下已经可出入随心,言语自由。 穆庭霜既欣慰又遗憾,欣慰他的陛下任人有方,几个心腹都钉在节骨眼上。遗憾则是,从今往后,两人不再有屏退内侍单独相对的由头。或许…… “……臣以为,陛下倘若主导兴建纸坊,终归令人生疑,”汝文弼正侃侃而谈,“虽有白梅笺的托词,可每日手信用纸才几何,两座缥坊一座纸坊已经足够花用,再多的,若是询问起来,不好搪塞。” 另一名道:“还是要想法子往民间鼓动,叫自行建纸坊。” 又议论几个设想,末了汝文弼想起什么,向穆庭霜拱拱手:“常侍大人高义,从前下官不明真相,只以为常侍大人乃奸佞幸臣,却原来是担得虚名。如此为大业不计声名,下官拜服。” 陛下笑笑:“穆卿,你与朕的渊源朕已经与几位言明,不必有顾忌。” 穆庭霜张张嘴,回过味儿。陛下这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君者的诚心是有的,大约很多事直言相告。而对着几位心腹,将与他穆庭霜的“渊源”归结于两个字,虚名。 说不清是何滋味。 又说几计,每个人都表过态出过主意,只有穆庭霜默然无言,众人不期然纷纷看过来,李郁萧唤他:“穆卿?这事你有何见地?” “臣,”他点检心思,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臣有话单独禀与陛下。” 殿中安静一瞬,黄药子敏锐地抽抽鼻子,奇了怪了,这是哪儿来的一丝火药味儿?不仅是他,宫人内侍们都在暗自嘀咕,这一向是陛下要单独见穆常侍,穆常侍称单独有事起奏,还真是不常见。 更奇怪的,怎么好像,众人心中无端拿不准,怎么好像穆常侍这一请,陛下有可能不点头似的? 忽然陛下一挥手松口:“众卿先去吧。” 气氛一松,穆庭霜衣裳领子几乎蜇出一层汗,汝文弼还挤眉弄眼,一副知道知道配合配合的神情,领着尚书台一班人退出去。 宫人内侍也叫陛下放出殿,李郁萧笑吟吟:“穆卿何事。” 帝王面上如沐春风,阶下臣子却满面冷凝,陛下于是也收起笑。穆庭霜脑中纷然,不,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作所为俱是为陛下计,只是手段或许过激,总是没有很顺着毛捋,如今炸毛,是该安抚安抚。 “臣有罪。” 陛下未解他心中所想,只以为还是来说教子嗣这项。他嘴里的“有罪”哪次是真心实意在请罪?却没什么怒气,怒火烧完,只仿佛灰烬撒满心间,笑脸是维系不住,李郁萧恹恹道:“你不必再劝,朕主意已定。朕也已经向太后明言,你们倘若再行逼迫,朕就索性管岑田己要一副水莽,断了你们的念想。” 水莽大毒,伤肾阳,旁的症状或许不显,但男子服用一旦超过剂量即会子嗣艰难。 “陛下!”穆庭霜不由自主声音抬高,“圣体何贵,怎能服用药物自戕,岑田己焉敢为陛下配制水莽!这杀头的罪。请陛下慎言,切莫再提水莽一物,万勿任性。” 李郁萧冷道:“任性?朕再将阿荼派到北境你哥手下,我们老李家彻底断子绝孙便了,让尔等真正看一看朕的任性。” “陛下!”越说越不像话!可穆庭霜也心知这是陛下气性起来,不该这样攒火,他收敛心神,耐心道,“陛下须知,汝南王的安危并不能震慑太后。” ?李郁萧纳闷,阿荼是太后亲儿子,虽说幼时就分离,但总要念及骨肉亲情吧?阿荼还不能掣肘她么?不过也是,太后么,李郁萧含一分嘲讽道:“也是,太后对朕下得狠手,唯一的义女也不当个人,看来确实,无人能使她收敛,就这样,穆卿,你还要助她一臂之力呢。” 穆庭霜哐地一声跪到地上,拜道:“与太后合谋是臣不是,臣愧对陛下信任,陛下如何降罪臣都愿意承担。只是陛下,请陛下听臣一言,切莫自亏圣体,切莫置汝南王安危于不顾,所伤者唯陛下一人而已。” 虽然陛下嘴上说要把汝南王遣到北境送死,但穆庭霜知道他待汝南王的爱护之心,决计舍不得。大约是指望着提一提这茬,太后能主动偃旗息鼓,可是,穆庭霜知道,太后不会,不会服软,也不会顾念汝南王死活。即便有所顾忌,那也是看着血脉这项,看着或许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要指望汝南王继承李氏江山。 至于母子亲情,不存在的。 李郁萧瞪他,他一脸恳切,但是这个恳切,李郁萧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狐疑。“你到底揣着什么?太后不会管阿荼死活,你为何如此笃定?” 穆庭霜跪在地上,今日他是来请罪,只是话赶话早就脱离初衷,只是他万不能再隐瞒,他再度拜倒在地:“陛下,先帝朝皇后仙名是‘燕合’二字。” ?李郁萧有些迷茫,太后名讳上燕下合,姜燕合,昔年武皇帝的封后诏书上,宗正谱上,都是明明白白,谁人不知? “现长信宫中女子,”穆庭霜屏着气带着不忍,“名叫姜菀人。” 李郁萧一震,姜……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水莽,即雷公藤,真有杀精作用,非激素类男性避孕药原材料之一。(吐槽一下搜索引擎,我明明搜的是“哪些中药能让男性不育”,结果给我一堆啥中药治疗男性不育和啥中药X哥?这就算了,我又搜“男性避孕药有哪些”,结果呵呵,一堆X婷优XX英X的广告,反正没一个该男的吃的。我琢磨着咋地,男的就不能避孕是呗,都是女生自己的事呗?生气。
第64章 有恨难询佛·五 姜菀人?是谁?李郁萧荒谬地想。 什么意思, 长信宫里住着的,不是他的生母?那、那他的生母呢?真正的太后人呢?? 李郁萧从九犀玉阶上缓缓走下来,走到穆庭霜身边, 问他:“姜菀人是谁?” 他没叫起, 穆庭霜仍是拜地的姿势,只看得见他一缕衣角。目光凝在那一点, 穆庭霜道:“姜菀人乃先皇后之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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