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有话要说: “古帝王享年不永,……”参考《康熙五十六年诏》 “以利禄自资……”参考《金瓶梅》第十七回东京文书邸报
第67章 握中有玄璧·三 栖兰殿的宫人们发现,这几日穆常侍进宫很勤快,又哪里说不上,似乎与以往不同, 却又仿佛没什么不同。 摸着那枚玄霜玉璧的底细, 穆庭霜一夜无眠,而后就是摒弃诸如矜持守礼一类的君子之德, 日日往宫中觐谒。 第一日, 陛下与他谈正事。穆庭霜凝结意志陪着。 首先说起上半年穆涵的北行,这事穆庭霜是已经摸清的, 他秉承坦诚二字,没有半点隐瞒悉数禀报。 不过先头却没说这个, 他另起一茬:“陛下可知中州四境每年兵费几何, 大头花在哪项。” 李郁萧没有迟疑立即答:“以去岁为例,四境并司隶兵伍及吏士私从,合凡六十万人,用谷两万万石, 盐二十八万斛, 衣袍兵械之费按每人两千钱算,一年下来要千两百万万钱。其中大半应当是支在北境。” 殿上君王答得认真,字字正经, 没有一句不合君臣之礼,仿似心无芥蒂。 说完一遛的数儿, 陛下又补一句:“按照他们给朕的上书是这么写的,确切的么, 朕就不知道了。” 这个数目确切不确切, 他确实无从知晓。建章宫南北两台他还没闹明白呢,组个秘书团, 印几本书,都还要扯风月的幌子,更遑论兵费兵权这些命脉,他敢有染指的意思,明天穆涵就敢让他暴毙。 他还不知道穆卿已经开始撬荆睢这个墙角。只道道阻且长,只道乱花迷眼,陛下扬弃乱花只问正道,恭敬地向穆庭霜询问:“兵费与穆相北上有何干系?” 穆庭霜细细凝视他一刻,答道:“实际数目与陛下所知大抵相当,不过,北境另有一项支费。陛下,呼揭铁骑霸道,按理说北境军也该训练骑兵与之对阵,可其实并没有。北境只有主帅穆广霖麾下有一支骑兵,其余的骑兵都是扶余所借。” ?李郁萧头一回听说这事,之前只知道扶余盛产马匹,尤其产雪蹄斑骓,怎么原来咱们还管人家借兵么? 等等,李郁萧慢慢地问:“借,总不能是白借,是要,花钱的吧?” “是,”穆庭霜手中玉笏抬一抬,“陛下英明,自然不能是白借,是租借。穆涵主导,每年大晏向扶余支付大笔钱粮租借骑兵、买马。这笔钱从朝中支出去,到得北境,再到扶余,陛下聪慧,个中猫腻不必臣多言。年初穆涵之所以一定要亲自北上,只因一直施行的分账之法忽然岌岌可危:扶余新王刁难,以反叛相要挟,要求加价。” 李郁萧瞪着眼睛,什么东西,意思是穆涵联合外族一直骗朕的钱?年初外族头头换人,不认账,或者想独吞,分赃出问题,穆涵才忙不迭亲自跑去?不是为着北境安宁,甚至也不是为着他的长子穆广霖,而是为着这笔钱。 不好吧。“穆涵已经与扶余王达成新的协议?”李郁萧问。 穆庭霜静一刻:“是。只是臣与陛下一样,具体数目不能知道确切。甚至……” 嗯?他从不欲言又止,什么该说,该怎么说,什么打死不说,从不犹豫,这是?李郁萧顺着问:“甚至什么?” “甚至,”穆庭霜眼睛微微耷拢,嘴唇紧抿,罕见地袒露出一丝脆弱,“甚至他到底为何北上,都是臣自己探知,他并没有告知臣。” 啊,不是穆涵说的,而是穆卿自己打听的么?李郁萧一时替他不是滋味,穆涵这个老东西,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说杀就杀,留下的这一双儿女,女儿才十岁出头就往宫里送,儿子也瞒得这样紧,哪有一家人的样子。唉,穆卿真的不容易。 合该如此,寻常君臣相得是这般吧?绝没有旁的心思,臣子苦楚,君王体恤。 他情真意切:“穆卿辛苦。” 嗯,臣很辛苦,穆庭霜暗暗望他,卖惨这手,还是跟陛下学的,可见是有些成效?谁道陛下接着来一句:“朕早就在想,不如另外封穆卿一个爵位,不必总跟着穆涵算。” 。这话早先陛下也说过,玉璧封的诏书里也写的有,穆庭霜有些哑住,他哪是想要甚加官进爵?或许从前是想要,可是如今,他是想要陛下一分怜惜。他一头往栖兰殿扎,其实并不想谈什么正事,什么扶余什么马政,他是来致歉。他辜负陛下信任,当不得陛下的丹心,他欠陛下一声真真切切的,臣有罪。 穆庭霜紧盯上首,手往怀里一拎,索性扯着一截绫绳将那枚玄霜玉璧拎出来:“若是另封一爵,陛下这诏书可要重写。” 诏书上穆庭霜只是宣义侯次子,穆庭霜拿出玉璧即是想告诉陛下,里头的诏书臣看过了,陛下心意,臣已知悉,旁的建储之论或许要再议,但里头的心意,臣真的知道了。 上首的天子却仿佛不知。 目光跟着落在他手上,落在那枚玉璧上,李郁萧心里只有一片恍惚的浑噩。 奇怪,他还记得当时写下这份诏书时的情景,终日惶惶,万般不能赏心,心神俱难自持,一遍一遍写穆庭霜的姓氏也不能缓解分毫,又写下这纸诏书。 为何,明明只是数月以前,可为何那场景如今瞧来如此陌生,仿佛已经过去经年? 不知。 是有什么东西,随着荷西佳处的夜色一并消散了吗? 不知。 煊煊金殿,天子一诺:“再议。但是朕一定设法使你摆脱宣义侯这名号的桎梏。” 始终似乎还是落在封侯加爵上,穆庭霜无法,只得拜谢。便要将玉璧归还陛下,陛下望着殿中一刻,眼神难以言喻,最终挥挥手:“既赐给你,你就收着吧。” 穆庭霜无言,百感交集,却还未反应过来,陛下不由分说已经遣他出殿。 …… 一鼓作气,第二日穆庭霜再进宫,立誓不谈正事。 进栖兰殿第一句,穆庭霜举着玄霜玉璧称谢:“得赐如此贵重之物,臣无以为表,愿抚琴以谢。”说罢他的目光往内殿望去,里头是陛下寝殿,紫茸一向是陈在那处。 陛下却道:“善,朕这就命人去将琴取来。” 穆庭霜心里一空,从前到陛下寝殿,总是陛下不由分说抓着他的,还总屏退内侍,他总是手叫拖着,说不情愿多少带一点,如今是,如今他倒是很情愿,换做是陛下不情愿。 黄药子亲自取来紫茸设好,又出去,穆庭霜整一整精神,手搭上弦,未成曲调,他闭闭眼,一曲《伯兮》缓缓倾出。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悔。 他弹完了,很快。他忽然佩服起陛下的胆气。他早已能精准辨别出陛下的面孔,是做戏还是真情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因此他知道,陛下其实曾在无数场合,有心无心,向他表明过心迹。 最早的一回,可以追溯至去岁的祭礼。辘辘的车中,他一寸一寸握着陛下的湿发,陛下稍稍转过脸,向他仰起一副唇舌。不,还要再早,在龙泉观如烟如雾的帷幔里头,两个人贴得那么紧,谁身上什么动静都无所遁形。再往后,在荷西佳处,在栖兰殿,直白的欲望也好隐晦的心曲也好,陛下曾有无数回表露。从修慈寺逃出去的那夜,陛下也曾诚实地向他道,我求求你。 穆庭霜惊觉,原来这句“求你”,是如此难说出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真是一颗心捧出去任人宰割。 可陛下说过无数回。《伯兮》讲的是女子思念心上人,伯即为夫君,愿……愿君听此曲,愿君撷谖草,愿君许我后悔,愿君解我心疾。 无数次他未答他,他能答的,全在今日曲中。 可无数次他未答他,又为何,今日陛下又为何一定会答他这曲子? 李郁萧闲闲击掌:“琴音甚妙,紫茸与穆卿是正配,朕没有所托非人。” 说完就没了,仿佛没读过《诗》,不解其意,穆庭霜呆住,陛下这是? 少顷,他衣袖一振站起身:“臣斗胆,听闻陛下琴艺有成,愿听陛下一曲。” 陛下伸出小臂晃一晃,臂上还缠着白帛:“今日却不成,朕有疾,碰不得琴。”是说之前的伤还没好全。 可穆庭霜却在想,碰不得琴?弹琴要手臂么?他还记得从前陛下当真手上有伤,那时候还日夜到麒麟阁誊写琴谱,写出来送到他跟前,那丝帛上间或还带着血丝,如今是琴也碰不得了么? 不,他能不能碰的是两说,他只是告诉你不能。穆庭霜再度无功而返。 …… 第三日,穆庭霜再进栖兰殿。 陛下先发制人,案上一本《西游记》全书已经成稿,按着开始嘚啵嘚,正事。 李郁萧说多赖穆卿先前派遣民间艺人相书、角抵百戏,取经传说已经蔚然成风,时机已到,或可往洛邑城中的佛寺先布一布全书。又说起因着春夏时收容饥民,几座佛寺的名声极好,谁人不知出家人慈悲为怀,释教深入人心,百姓渐渐也愿意到庙里烧香晋佛。平地肯立,合该是百尺沿上高竿头,《西游记》全本是该流出去的时候。 他刚刚起头,将推行释教与推行纸张连成一件,道:“不如就在寺里头起造纸坊,跟从前朕的太岁符一个道理,笺子往佛前供一遍,摆在家中可是能辟邪——” “臣有一问。”穆庭霜蓦地截口打断,神情坚决,李郁萧遂撂下话茬,无可无不可:“请说。” “陛下,如今民间圣僧西游的传说盛行,许多百姓都想知道玄奘师傅回朝的故事,他返程时途经西梁女国,女王陛下还在等着他么?” 陛下还在等着他么?穆庭霜手心沁出一层汗。从前陛下也借卿与如来问他,如今换他来问,陛下还在等着他么? 李郁萧却望着他笑起来:“不曾。” “不曾?”不曾路过还是不曾有旁的?穆庭霜艰难道,“难道女王陛下另嫁他人?” “她啊,”李郁萧端坐龙椅之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西梁境内遭逢百年大旱,国王长拜天山,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叩首,终于感召上苍。玉帝感其祈雨之德,召她到上界,玄奘再来此地,她早已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穆庭霜面上现出迷惑,与上首的天子默默对视。 天子,自从过完生辰,抽条似的,再也不是面颊鼓鼓的少年,尤其分别这几个月,他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清俊青年,眼睛显得愈发的大,简直勾魂夺魄。 他张着这双眼睛望穆庭霜,口中八个字落地:“飞升成仙,太上忘情。” 圣僧虽返,可是沧海早换桑田,西梁再无痴情人,忘情?忘情。 生平头一回,进退有度巧舌如簧的穆庭霜呆立殿中,张嘴无言,不知是进还是退。若说臂上的伤还可说是真的有碍弹琴,那么西梁国王这一问,一锤定音。不是羞赧推脱,也不是恼他多番隐瞒,也不是怨他与太后合谋,而是回绝,是他的心意,陛下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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