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殿中寂静, 李郁萧难以置信:“不,不会的, 朕幼时与她相依为命,不会记错人, 她五官大约就是这样。” 穆庭霜狠狠心:“亲姊妹面容多有相似。先皇后迫不得已孕中长途跋涉, 在胶东生产时也没有很顺利……不幸薨逝。陛下倘若不信,或可请岑田己验证,妇人有无生育,脉象上总能窥得一二。” !他这话!他这话倒叫李郁萧猛然记起一件事, 太后一直不许宫中太医为她诊脉!只当她笃信身边女尼的医术, 不信宫中人!难道其实是……难言之隐?李郁萧不知不觉已经信得七八分,抓着穆庭霜起来:“人死如灯灭,她又为何要假冒先皇后?” 穆庭霜衣袖任他抓着, 答道:“人死如灯灭,而死人是做不成事的。因此李代桃僵, 假称胶东太后,召集‘来仪’, 寄望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为先皇后报仇雪恨。” 来仪?《箫韶》九奏,有凤来仪, 李郁萧四书读得熟,一下子想起来这典故。同时他又想起些旁的,诸如,起先就觉得太后与幼时记忆里的样子不大相同,只当她是日子凄苦衰老得厉害,后来,后来……太后喜欢的一应物什,焫萧合馨香之类,现如今却都束之高阁碰也不碰,说起武皇帝,日常饮食起居她提也不提,如今想来,是否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 是了,姊妹两个,相貌或有相似,记忆却不相通,姜燕合有过的喜好和爱过的人,姜菀人自然不能事事知道。 李郁萧又想起,他从前疑心,为何梧桐朝苑这样意义非凡的宫室,武皇帝与结发妻子的爱巢,太后半丝怀念也无。怀念什么,倘若住过梧桐朝苑的根本不是她,她根本不是那个人,那是没什么好怀念的。传说先皇后居中宫时颇具贤名,治下怀柔,长信宫中严厉的姜太后与传闻判若两人,宫中只道是命运多舛,岁月催磨,却没想到,原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她根本不是那个人,李郁萧想起曾经自己为着接胶东太后回朝大费周章,可是,他想见的那个女子,到底早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看过梧桐朝苑一眼,再看有过他和阿荼一眼。 他面上有些神伤,穆庭霜看在眼里,握他的手:“陛下,”想劝一句切莫伤怀,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道,“修慈寺之事,陛下可释怀了。” 什么?李郁萧忡怔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是啊,释怀吧,她又不是你的母亲,她做什么放任你的私心纵容你的任性,她只会替你选最正确的道路,利于她复仇的道路。 可是,修慈寺三个字从穆庭霜嘴里冒出来,李郁萧一点一点从太后的事情和惊愕的情绪当中脱出来,心想修慈寺?你竟然,跟我提修慈寺? 紧接着,忽然另有一件事噌地窜进他的脑海:长信宫里的人不是先皇后,穆庭霜是怎么知道的? 他手上劲道一松,不自觉倒退一步,嘴唇翕忽:“你……太后的事,你也是才查明白,对么?是不是?” 穆庭霜本能不愿他手松开,锲而不舍握住,却一时没答话。 君臣两个脸对着脸手牵着手,李郁萧盯着面前的一人恍惚地摇头:“是这样吧?你也是将将知道,是吧?否则为何她进宫这么久你不告诉朕,否则为何你之前要配合她的计策,你那时不知情吧?否则……” 别吧,千言万语,李郁萧心想,你别又是隐而不报瞒着我吧。四肢百骸,百热俱凉,他喃喃道:“韩琰没做过奸臣,罗笙没做过我的妻子,她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太后不是我的母亲……穆庭霜,这桩桩件件,为何总要等到我来问,你才说?” 非常惊奇,李郁萧以为,荷西佳处那夜已经耗完他的伤心,他此刻这种锥心蚀骨的感觉,不,一定不是伤心,不能再是了,那么它又是什么?又是什么呢? 穆庭霜只感到他一双手在轻轻震颤,指头尖儿冰冰凉,正待再说一次臣有罪,却见陛下惨然一笑:“阿荼,总是朕的亲弟弟吧?” “是,”穆庭霜喉头一滚,几乎难以直视他一双清瞳,“汝南王殿下是陛下血亲。” 李郁萧忽然一阵疲惫,又问:“太后的事你爹知道吗?” “不知,”穆庭霜觉着自己该说些什么,陛下神情实在不好,可又拿不住,只得有问必答,“此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他也是很晚才知道。其实姜菀人做得周全,那个档口胶东那头不熟悉先皇后,她钻得空子,八年之后她回来,洛邑这头又不熟悉胶东太后了,因此上辈子一直要到穆广霖谋反逼宫,姜菀人舍身换皇帝活命,临死前才自己吐露,才真相大白。 就是念着她肯替陛下去死,穆庭霜心想她总是为着陛下好的,总是个助力,因此才放任她入主长信宫,才没有节外生枝禀告陛下。 那边厢李郁萧轻轻念着:“只有你一人知道,只有你一人知道……” 好啊,不愧是你,心有沟壑万千,目有山川海岳,旁的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瞒就瞒了,又值什么。 他吸着气,仿佛怕惊扰什么:“还有什么是只有你一人知道的?” 他很轻很轻地发问,语气轻到叫人仿似听得岔了,轻到穆庭霜直心慌,直觉再不开口,好像正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间流逝,百川东到海,再无追溯之日。 因定定神开始讲。 讲的却不是魂回少年这等离奇事,而是另一件,不离奇,但是也足够令人心惊。“陛下,”他道,“其实臣与裴玄并不是血亲。” 啊?李郁萧稍稍回神,心想怎么会呢,你的母亲不是裴氏女么?算来应当是裴玄的姑姑,怎会不是血亲……李郁萧瞪他:“你、你难道不是穆侯亲生?” “臣是穆侯亲生,”穆庭霜平平答道,“但臣不是穆侯夫人亲生,臣原以为臣是,但其实并非如此。” 啊?可是、可是,李郁萧一时迷茫,没听说宣义侯有妾室啊?可穆庭霜口口声声说是有,那么这妾室……想必已经不在了。 “你的生母?” “是裴氏一名婢女,陪来的媵人,”穆庭霜语气很淡,有些嘲弄,“大约穆涵是觉着,诞育一双子女已是她莫大的荣幸,自己的孩子还能得夫人亲自养育,她九泉之下应当感恩戴德。” 不是嫡出,因此他和雪娘不比长兄,长兄要历经磨练继承家业,他和雪娘呢,于穆涵而言俱是可以舍弃、可以利用的工具。良叔与这名婢女,也就是他和雪娘的母亲,是自幼的相识,上辈子他察觉穆广霖要谋反,苦劝无果,反叫穆涵先发制人囚于府中,良叔冒死相救,临终前向他透露这一秘辛。 “你的生母,”难道是?“是病故么?” “陛下,”穆庭霜淡淡笑起来,“何必假作不知安慰臣。生雪娘时出现变故,臣的母亲有血崩之症,当时稳婆有言,即便救得回性命将来恐也不能再生育,穆涵,便没再留着她的性命。” 啊……杀母之仇,就说呢,父子俩是什么仇,从前李郁萧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这样。心中恻恻,可很快他的心神又叫飞开。 恻恻什么?述说的这一人,神情如此平静,一番悲痛身世讲下来,语气无波无澜,似乎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也不知穆庭霜是怎么摸清这些底细的,竟能隐而不发静待时机,李郁萧知道他心思深沉,可如今听来依旧惊心。 说完这一茬,君臣两个的亲妈,直接间接都是死于一人之手,两人明明应当联系更紧密,更无嫌隙,可不知为何,却总觉着是更疏远。不知不觉,李郁萧的手已经完全卸下力道,之所以两人看起来还是双手交握,全赖穆庭霜托着。 李郁萧想,为什么还捧着我的手?干嘛呢?一面瞒着你像是防贼,一面摸着你的手像是捧着珍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子。 他的神情还是如此哀而无依,穆庭霜心中大恸:“再没旁的,此事、此事臣也应当早早告与陛下知道,韩琰,罗笙,太后,都是臣的不是,臣有罪——” “你?你有什么罪,”李郁萧打断他,“你不过是不愿意信任朕,不过是不愿意接受朕的心意,人各有志,你又有什么罪。” 说着陛下再次想退开,想收回手,可穆庭霜不许,不知哪来的冲动一把扯住他,将他拉近望住他的眼睛:“谁说臣,不愿意接受陛下的心意?” 李郁萧一怔,他愿意?随即想起,他的愿意不是自己想要的愿意。在荷西佳处就说过,李郁萧厌烦得不想说话,穆庭霜也升起几分不耐:“陛下到底要如何?臣已经答允做陛下帐中人,陛下到底还要臣怎样的心意?” 实在厌烦那些车轱辘话,李郁萧皱一皱眉:“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说。” 不必再说?是否还是为着后妃子嗣这项上的分歧?穆庭霜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执拗,刚想摊开问,李郁萧终于挣开他的手,对他说:“修慈寺,往后不必再提,荷西佳处,往后也不必再提。你总说请罪,朕不治你的罪,你的心意……” 穆庭霜望他,心意如何,也不再提么?李郁萧定定回望:“倘你的心意仍容得下旁人,朕也是不要的。你从前问朕为何不愿意立雪娘做皇后,朕也没说谎,朕不会立不喜欢的人做皇后,也不会纳不喜欢的人做妃子。” 他告诉他:“朕就是不会。” 喜欢?这说法穆庭霜不熟悉,可陛下神情既落寞又郑重,他忍不住问:“喜……心仪?那陛下心仪之人……?” 陛下慢慢笑起来:“心仪之人,你就当那句朕是说谎,朕再无心仪之人。” 穆庭霜心中忪悸不止,手一松,陛下的袖子从他手中滑落。一直到陛下吩咐黄药子送穆常侍出宫,他仍怔怔。行出栖兰殿的那一瞬,他蓦地回首望向殿宇铭文。 栖兰,栖兰。 ——卷二·终—— ---- 作者有话要说: 100%! # 卷三·美人兮不我与
第65章 握中有玄璧 卷三 振武九年九月。 虽说今年的至日祭礼还有月余, 可也是该预备起来的时候。陛下举孝道,致忠臣,跟太常卿商量, 说要带着皇太后和仲父一齐上圜丘祭天。最后定下来却只有陛下自己上去。 穆相请辞。也很好理解, 去年至日一祭惹出那么大的风波,又是圜丘石台被毁, 太常离奇殒命, 又是青阳门附近谶语现世,今年穆相的封地又不太平, 他还上去,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陛下又请一回, 穆相再辞, 陛下也就没再强求,允他的推辞。 可耐人寻味的是,姜太后也拒绝出面。 月前某个时候宫中修慈寺不知出得什么变故,宫里人都讳莫如深, 只是多少嗅到风声,栖兰殿与长信宫的关系雪上加霜,又回到最初,太后见都不见陛下一面。 李荼听经筵时悄摸问他皇兄:“皇兄, 这次又是为着什么?母后怎又不理你了?是否与上回叫臣弟戍守栖兰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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