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整颗心浮泛起来,为何?为何?不过是,不过是晚了数日,不过是错过那一夜,就不作数了么?那些丹心重誓,难道都不作数了? 他满腹的疑问,陛下却无消解之心。李郁萧叹口气站起身:“朕乏了,歇一觉,”步下九犀玉阶独自走向寝殿,“此间无事,穆卿,回吧。” 宫中秋服白,穆庭霜怔怔望见,陛下常服皎皎,毫无停留地消失在殿宇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诗经·伯兮》
第68章 握中有玄璧·四 这天夜里穆庭霜发梦。 他梦见的也不是旁的人旁的事, 只是在反反复复梦见栖兰殿白日里的景象。雪白的袍袖和一色白生生的脸,漆黑的长发并泼墨样的眼睛。陛下的眼睛生得好,他一直知道, 但他看向那双眼, 那眼中虽然依旧的浓黑,但不知哪来的一层阴霾搅在里头, 如此混沌, 如此伤痛。 梦里穆庭霜心急如焚,好似不停在追赶, 想问一问陛下缘何受伤,是谁,是谁让陛下伤痛如此?陛下不答, 一袖白衣渐行渐远,抛下他疾奔,抛下他,好似是在抛开什么噬人的妖魔。 陛下, 是臣啊, 快停下,臣来……来护着您……陛下却没停下分毫,反而奔得更疾。 陛下…… 穆庭霜猛然惊醒, 往窗外头看看,天色还未亮。由来使人忆, 由来使人悟,他想起陛下的眼神, 不是梦, 而是白日里陛下的眼神就是痛楚的。他日间只看见疏离,一番梦境使他明悟, 他明明还看见痛楚。 同时他还忆起,从前陛下看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是…… 穆庭霜仰在枕上发魇,陛下,是谁使陛下伤痛?是不是,正是你?一如他左手手臂和手掌的伤,叫他伤痕累累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是你。因你也怪不得他要逃,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小皇帝最怕疼的。 你也好笑,指望一首琴曲就能抚平那些疼么? 是再睡不着,穆庭霜起来静思一刻,收拾齐整预备去给裴夫人见礼。 木芷芳洲今日晨起却似乎不太平,隐隐有争吵声传出,穆庭霜在外头等候片刻,听出来是雪娘,似乎在大声陈述争辩。 拦住一名侍女:“里头何事?” 侍女是裴夫人手底下的侍女,只说:“夫人也是为着娘子好的,与太后她老人家置气,哪是闺阁品德?使娘子带着贺仪进宫拜见,娘子却不愿意。” 穆庭霜一哂,挥挥手并未多说。裴夫人又不知道纵火的是雪娘自己,任谁都觉着是太后刁难,这侍女想必也听得是这个,却红口白牙说雪娘是与太后“置气”,半句不提雪娘受的委屈,这是何道理。 推门而入,穆庭霜向裴夫人一揖:“见过母亲,一大早的,”他看一看跪在地上的穆庈雪,“雪娘又惹母亲生气么?不像话。” 裴夫人平日是最笑呵呵的一人,此时面上显出一分不快,抱怨道:“我是说不通她的。性子如此倔强,也不知是像了谁,我是她的亲娘,我还能害她不成?” “是,”穆庭霜心说您还真不是,不过面上分毫不露,恭敬道,“不如儿子先与她说道说道,免得徒惹母亲生气。” 穆庈雪咬着下唇头一偏,没做声。裴夫人抚一抚额头:“气得我头发懵。” “晨起地气原就上移,”穆庭霜好言相劝,“再动肝火,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使庖房盛一盅萱草合欢羹来,午后再好好歇一觉,母亲别伤了身体。” 裴夫人脸色松泛下来,慈爱笑笑:“还是你体念我。罢了,你与她好好说说,驯顺和柔方是淑女品貌,哪有她这样顽固的小娘,将来进宫如何母仪天下——” 自打穆庭霜进屋穆庈雪只字未发,到这一句大约是再忍不住,忿忿道:“还将来进宫呢,宫里哪一人愿意女儿进宫?实在自作多情!” “你!”裴夫人轻轻拍一巴掌在案上,苦口婆心,“怎如此不识好歹?陛下亲自护送你回来,如此关切爱护,怎到你嘴里就是‘没一人儿愿意’?” “送的人只有陛下么?明明——” “雪娘,”穆庭霜严肃道,“你再有道理,你大声驳斥母亲?不成体统。” 不由分说要带她出去,又告裴夫人一遍:“母亲别生气,儿子这就说她。” “去罢去罢,真正降不住。”裴夫人挥挥袖子。 出得屋来,穆庈雪不愿意搭理人,兀自甩着脸不说话,穆庭霜揶揄道:“怎么,不愿意跟我出来?还想继续跪着?不用早膳饿肚子,只灌得一肚子埋怨?” 穆庈雪眼睛一亮,知他只是明面上顺从实则是来替自己解围,因也笑起来:“荷西佳处今早上用什么?” “用,”穆庭霜顿一顿,“用稬米茶羹。”稬米。 穆庈雪不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扁一扁嘴:“甜唧唧的。” 她好像想起什么,又道:“宫中罗娘娘也喜欢甜食,只不过她藏着掖着一直不给旁人知道,还是有一回她到长信宫来,因贪食一嘴芡桃酥泄露行迹,太后好一顿说。” 穆庭霜领着她往自己院子走,一面顺着她:“太后未免苛责,食有百味,有些偏好是人之常情。” “是呀,”穆庈雪嘻嘻嘻,“当时陛下也是这般说的。” 陛下?穆庭霜心口一跳,克制着语气装作随口一问:“陛下带着罗娘娘一起拜见太后么?” “哪能呢,”穆庈雪摇头,“陛下没有与罗娘娘一道来,是恰巧也在罢了。” “嗯,”穆庭霜继续问,“陛下也是这般说?” 穆庈雪答是:“陛下惯会端水,先是附和太后,说甜食吃多了要伤牙齿,确实不宜多用,而后又安抚罗娘娘,说女孩子喜饴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习惯。”小姑娘说着说着叹口气,“陛下其实很好。” 穆庭霜心头跳得更快,嘴里若无其事地调侃:“那你反驳母亲做什么,陛下既然很好——” 这回轮到穆庈雪打断他:“二兄!你打量我在宫里白待呢,就陛下待你那样子——”她二兄忽然脸色冻得厉害,她立刻罢了,只道,“你再说一句叫我进宫的话,我立刻在你这院里投湖!” “罢了罢了。”穆庭霜叫她住了,也知她没那个心,兄妹两个进屋坐下用膳。食不言寝不语,家里的规矩一向严苛,即便只有兄妹两个也没人违背。寂然饭毕,少一刻,穆庈雪搁下勺子叹口气:“做什么皇后道什么歉,横竖我是不会再进宫的,谁爱去谁去。” 穆庭霜心里好笑,明明放火的是你,你还放出天大的底气来了,跟谁学的,他花搅道:“兴许太后能知道错呢,明日就召你进去给你赔不是。” “她知道甚么?”穆庈雪一副你少做梦的语气,“她那样子仿佛天底下人都欠她似的,怎么可能自认错处?退一万步,即便她要认错,本姑娘却也不服她的。” 穆庭霜只觉得她实在泼皮,笑道:“太后千岁之尊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么,你还待如何。” 穆庈雪理所应当:“她赔不是我便要应么?那是什么赔不是,她降懿旨便了,命我不得不从好了。” 穆庭霜心里一顿,随即想,是啊,做错事是该赔不是,可赔不是,别人就一定要应么?世间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 没有这样的道理。 穆庈雪兀自不平:“当我是什么?我辛辛苦苦老老实实伺候她,抄经礼佛哪一样不上心,她呢?做局叫我去揭少府的短,这还罢了,还防我像是防贼,打量谁都上赶着巴着她儿子似的。”这话有些犯上,她捂一捂嘴,不过继续又道,“轻贱谁呢?总要叫她知道……” 她自顾自地说,没注意自家兄长的神情。 轻贱,穆庭霜叫这不堪入耳的贬词兜头浇得一瓢冷水,总有些寒意泛上来,仔细体会,却品不出这丝寒意是从何而来。 这时院外一阵喧嚣,小僮引着一人进来,兄妹俩一看,竟是内侍服制。穆庈雪紧张起来,别罢,二兄难道竟然是这样的乌鸦嘴?真把太后的内侍给召来了?穆庭霜倒不太上心,因这名内侍,不是栖兰殿的内侍。既然不是栖兰殿的内侍,便不是来替陛下传话,既不是陛下有话,那其余谁,眼下都不太值咱们常侍大人上心。 不过还真是巧,这名内侍还真的来自长信宫,却不是太后要见穆庈雪,太后要见的人是她哥,太后要见穆庭霜。 穆庭霜无可无不可,嘱咐雪娘一句,自跟着进宫。 长信宫穆庭霜只来过一回,如今瞧来是一切如旧,无甚装饰,简素如旧,女尼们的严肃脸也如旧,太后也没什么变化,脸色冷冷的。 看见穆庭霜进来也不见礼,太后冷哼一声:“穆氏真是好家学,教出来的子弟小娘一个比一个知礼。” 穆庭霜不欲久待,略拱拱手道:“请您解惑,我该如何见礼,姜菀人。” 太后脸上攸地僵住,一旁净音喝道:“大胆!” “不,”太后拦住,深深看住穆庭霜,“不是他大胆,是皇帝。皇帝竟然将这等秘辛告与他,呵,孤倒没料到,你我合谋在修慈寺施计,皇帝竟然还能信任你。” “是么。”穆庭霜垂眼,他也想不到,陛下信任他到什么地步,受骗当日依然不管不顾去找他。他向上首道,“不是陛下告与我,是我告与陛下。” 太后彻底镇住:“……什么?” “没什么,”穆庭霜干脆道,“今日召我来若是旧事重提,我劝您且住。从前是我想得岔了,应你的计策,枉顾陛下心意,有违臣子之道,往后再不会有。我劝您也弃了这个念头,陛下自有主意。” 他顿一顿,淡淡缀一声:“太后。” 太后一时没吭气,只是瞪视他。片刻,太后脸上恢复冷然,语气也很冷:“你有违臣子之道,你还有负天子之恩。孤召你来,不是什么旧事重提,是想告诉你,你若是胆敢再作出什么有负皇帝之事!” 穆庭霜倒是奇了,怎么变脸这么快?他按兵不动:“您待如何?” 太后一眯眼,不再拿身份,直白道:“我就将罗笙和你哥哥的事捅出去,再将他们儿子身份捅出去。天子妇与他人合奸,这就昭告天下,如何治罪少不得要请穆相拿主意,届时咱们谁也别要脸,谁也别好过。” 饶是老练如穆庭霜,也叫这鱼死网破之言震住一瞬,他憋道:“陛下不会同意。” 太后嚯嚯大笑:“你既知道我是谁,就当知道我在不在意皇帝的同意与不同意。” 穆庭霜:。 他从长信宫出来,一时混乱不堪,不明白太后这是怎的。怎么咂摸怎么像,就像上回他随穆涵去看望裴夫人的娘,很像那副场景,他的便宜外祖母虽然没这么凶,但也是这个调子:你胆敢欺负我儿。 但有疑惑,一定要一探究竟,穆庭霜不是不求甚解的人,又事关小皇帝,一刻没耽误,出长信宫直奔栖兰殿,却没直接面圣,而是找上黄药子:“长信宫近来有何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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