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李郁萧不要再躲到穆庭霜身后。 他们向来站得正立得直,顶天立地巍如高山,因此李郁萧才能借着山阴躲一躲,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躲避可以是一条路,但不能是唯一的路。 另外啊,李郁萧还很怕啊,万一穆涵这个老东西一着急一狠心,放火烧山,把这些高山一座一座填平,那可不行。 众人只听见陛下言道:“朕的意思,仲父既问,”陛下利落发旨,“着,卫尉扬颀,追缴广阳门营失窃银饷,即刻动身。发捕亡令,陈乌屠斜罪状,再发讨伐檄文,征讨砂织翁提部。” 陛下也没有太虎,前一项明言点扬颀的将,是明明白白的旨,后两项只是提出来,并没有指派人,意思就是再商量。但这也无妨,想是不意他真的直接下旨,穆涵面上僵硬至极,眼中怒气氤氲,额面上显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啊,这景象,李郁萧蓦地想起小天真他们在地底下遭遇的大虫子,叫什么来着,蚰蜒?对,穆涵现在整个人就很像一只蚰蜒,盘踞在阴暗的墓室角落,注视着入侵者,口器张开蓄势待发。 不过这条大虫子刚想开口哔哔,一旁荆睢抢先道:“陛下英明,只是扬颀掌司隶巡卫,司隶之外恐力所不能及,末将自请领扬颀共理此事。” 穆涵阴森森地道:“太尉大将军之尊,此等小事倒亲力亲为。” 上首李郁萧一个“善”字已经落地,荆睢已经领命,领完以后才不管他阴森森阳森森,严厉道:“小事?穆相忘了这笔银饷原本的去处。吾不敢擅越,只是军中上至郎将下至兵卒,一衣一食皆无小事,但有一名兵士衣不暖食不足,吾安敢安闲。” 这话荆将军说得气势很足,既打感情牌也说事理,一番话别的不说,殿中武官郎将心思归服得七七八八,纷纷附和,都说一定要将南境军的军饷追回来,很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这时候穆涵就不好再阻挠,没得更像是显出来他要和乌屠斜分赃。 殿中一时安静,落针可闻,汝文弼适时向上首道:“启禀陛下,捕亡令和檄文须少史御史斟酌,臣不才,冒居尚书台首,鞭驽策蹇,宁靡寸劳,愿协理文书诸事。” 尚书台明面上陪着陛下读闲书,厮混这两三年,成天好像没别的活儿,就是品印个把艳诗集子,如今总该是露一露原本的职责,故问应对,为皇帝谋事,才是他们真正面目。 这些个浊品的文官,又没有荆睢手上的玄武剑和太尉印,撑死手里不过一支笔杆子,穆涵不便驳荆睢的脸面,却哪里惧怕汝文弼流,当即冲手底下几个人打眼色。 一名丞相府少史得令,站出来道:“尚书令只怕力不能胜。尚书台履陛下章奏文疏及出纳,陛下抬举,也不过奉职观止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怕发捕亡令与征讨檄文并非尚书台之责。” “少史大人说得是,”汝文弼面上没有一丁点被批驳的困窘,反而笑得见牙不见眼,“捕亡令与征讨檄文是下官僭越,还是交予丞相府长史与兵曹大人才妥当。” 哎?上头李郁萧听着,好你汝文弼,你还教丞相府做事呢?看穆涵不扒你的皮哦。 这少史估计也意识到不对,有些气恼:“尚书台好大的脸面,俸秩最高者不过两百石,属下品官吏,也想妄议国中机要?还想越过丞相府去?” 他言语间突出一个理直气壮,一时间李郁萧倒是心中一个突突,汝老哥,这着棋你可得给朕接住喽。
第137章 柳暗百花明·四 “不敢不敢。”只见殿中汝文弼拱拱手, 好整以暇。 他一壁说,一壁还搁那笑,规整的官服在他身上不像官服, 倒好像一张人皮,他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大狐狸。 说他是赔笑脸不是真的赔笑脸,说他是蹬鼻子上脸还差不多, 李郁萧听他接着道:“少史出身丞相府, 自然看不上下官两百的俸秩,越过丞相府?这又是哪里话, 丞相府诸同僚的忧国忠君的心,下官哪里比得!” 好么, 李郁萧要给他的汝卿鼓掌, 这一下三说两不说,活计也替穆涵接到丞相府头上,高帽子也盖到丞相府头上,怎么, 丞相府谁还能跳出来说没有忠君之心么? 还暗搓搓直指丞相府上下俸秩都高得很, 看不上人两百的薪水,真是话也说了骂也骂了,那个少史还屁都不敢放。 殿中又开始争论, 一个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大人,吵起架来当仁不让, 清凉台变得跟菜市场似的,热闹非凡。 热闹归热闹, 荆睢立在殿中活像定海神针, 武将万口一声,另外辟雍宫、尚书台、甚至太常等都齐着心, 外务么,御史台有些置身事外,大鸿胪和放乌屠斜出宫的光禄卿又怕吃挂落,忙不迭闭嘴,蔡陵看样子是有心偏帮,但终究势单力薄。 如此一来,丞相府渐渐落在下风。 后来大局抵定,乌屠斜是要追的,他家里的王位是要给薅掉的,穆涵愤然离殿。 振武皇帝与丞相破天荒的头一回正面交锋,以皇帝大获全胜告一段落,少帝党人扬眉吐气。 群臣往外退出去的档口,玉阶上李郁萧从紧张又满意的心境当中脱出来,忽然意识到整场有一个人格外安静,从头到尾,穆庭霜一个字没说。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是,他给搭的台子咱们没接好?演砸了么?也没有吧?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好问。 因为穆庭霜这个人李郁萧太知道了,人不想说的事儿你问破天也没用。 接下来几日,朝中好像没一个人得闲,都在忙忙碌碌,相比之下李郁萧倒显得有些清闲。 也不知道啊,是哪学来的坏毛病,李郁萧竟然不太闲得住,读书也静不下心,久违地,他想起当年他狠狠心把穆庭霜派到并州那会儿的心情,那种骨头缝儿往外冒的不得劲,按也按不住,那是见不着心里想见的人,的一种浑身不得劲。 唉,不想承认也要承认,栖兰殿的夏夜又频频催人发梦,陛下知道,自己又在想念穆庭霜,真的想。 想,或者是想搞清楚,李郁萧不太分得清,他想知道乌屠斜到底怎么肯私逃,那批银饷现在到底在谁手里,荆睢要领兵去追,会不会追着,追着又会如何,荆睢提起知情不知情…… 李郁萧脑子一闪眼睛一转,既然穆庭霜那儿没得问,那么,还不兴咱们问别人去么,这个“别人”,荆睢不就是这个别人吗。 荆睢奉诏入宫。 这位是个有一说一的实在人,李郁萧很快得着一句准话:乌屠斜是被穆常侍半哄半绑抓走的。 如此看来,捕亡令则应该暂时逮不着人,因为人一直在穆常侍掌握。 至于说军饷,当然早就回到荆睢手里,说是带兵去追,实际就是先一步到益州,到砂织,掀翻乌屠斜的爹,到时候拥立新王,等穆涵的郎将和人马抵达,新王元秩的王座都应该已经坐稳,屁股滚热。 李郁萧有些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先前穆涵工作做得好,乌屠斜在朝中赢得不少怜悯,都觉得他是被乱臣贼子迫来求援的小可怜。 荆睢说陛下不必担忧,已经护送一队砂织百姓带着冤状赶来洛邑,冤状上痛斥翁提王庭的残暴不仁,届时征讨翁提王既是顺应民心为民除害。 那,挺好,陛下颔首。 目送荆睢出去,李郁萧深深呼一口气。 他有一种感觉,先前闹不清是想念还是疑惑,这会子清晰明了,就是想念。 除却想念,还有一股更深重、更急切的念头,这念头一时半刻不好说,先前死命压抑许久的都是这念头,因着一二闲杂不相干的人催拔,变本加厉的这念头。 …… 胸中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这滋味不仅建章宫中陛下深有体会,宣义侯府中穆涵也深有此感。 只是陛下胸口横冲直撞的情绪很难一言概括,情愫,心悸,渴望,等等心怀,或许都沾一些,具体是什么,再说,穆涵胸口燎原而起的情绪是明摆的:怒火。 府中马吏,叫老良的,偷偷到代序阁呈给穆涵一匣子东西,穆涵掀开看过,枯瘦的眼眶里目眦具裂。 匣中是好些书信,他的好儿子和乌屠斜那个现眼货往来的书信,穆涵一一看完,坚硬平整的木匣子几乎在他掌中捏出一个掌印。 …… 话分两头,转眼乌屠斜携钱粮“私逃”,已经过去月余,荆睢的人也早已开拔南下。 说近来栖兰殿新设一职,名头叫黄门中谒者,说是随在黄门令手底下,但是拿的内外宫门牌子钥匙齐全,即便宫门下钥也可破例出入通传。虽说不过门禁牌子,这玩意羽林中郎将也都有,可是领中谒者职的是黄公公的亲传,这一下子就紧要起来。 其实不是为旁的,李郁萧就是害怕,想着万一要是趁他歇觉时益州有军报因错过,夜间使黄药子的徒弟干脆守在乾明门便了。 另除却益州,幽州的军报也很紧要。 不过韩琰往朝中传信有专人,倒放心一些,前些日子传信说的,已经打到扶余国都。 说到这项,原本韩琰这个平虏校尉早该回朝,扶余二月里早早上过请降书,那会儿原本韩琰是预备班师回朝的,奈何兵马还没从幽州边营撤干净,扶余贼心不死卷土重来,以为大军回朝他们又行了,继续捡起扰边的勾当。 如此韩琰怎么回得来,一封请战表奏到朝中,转头回去重新开打。 一来一去穆涵也半放开手,一来他目光在南方,腾不出空儿;二来么,扶余倘若能攻下来,平虏校尉固然有功,可首功不会落在平虏校尉头上,左右要算在镇北将军头上,算在穆广霖头上。 李郁萧和韩琰替穆涵算的好账,钱袋子虽重,重不过功勋簿,毕竟先前朝中给穆广霖拾柴,功勋簿发的四境都是,柴高火旺烈火烹油,穆广霖若没有与封赏和高位相匹配的军功,终归不能服众,只看他上次回朝司隶军和御林军是怎么给他脸色的,朝中是怎么议论纷纷的,穆涵又不聋,当然听得见。 有这么一根名为军功的大萝卜吊在前头,不怕穆涵这头老驴不催着穆广霖这头骡子撒开蹄子狂奔。 扶余马政能挣钱,但是真正打下来,在北边建州,那还能跳出北境将军府的手掌心么?一样的囊中之物。 李郁萧预料的不错,穆涵算得清这笔账,至于扶余为何不长记性也不长脑子,为何再三“扰边”,也如李郁萧所料,穆涵没细究。 与韩琰不同,益州是荆睢的地盘,荆睢刚刚上船,哪儿能一上来就扒拉人家鱼篓子要摸鱼?这回砂织的战事李郁萧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因此才特别着急,每天干等着想听信儿。 话说回来,李郁萧又有些惴惴。 荆睢如今和少帝党一条船,李郁萧不信穆涵看不出来,这老狗,惯是不爱吠专爱寻机咬人脚筋喉咙,一定会想法子反制,就跟李郁萧当初费老鼻子力气离间将军府和丞相府一样,穆涵也一定会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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