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憋不住,栖兰殿往宣义侯府西院的白梅笺子重新送起来,里头只问一句,是否要将元秩的遭遇和盘托出,叫朝臣和天下人都知道知道乌屠斜和他老爹都是什么人。穆常侍呢,腰杆直腰板硬,连封手信都不回,只使往来的小黄门带回两个字:不必。 不必,言简意赅,李郁萧听完小黄门的禀报呆滞良久,往座中一瘫,行吧,听人家的吧,不往外说。 只是这一来二去,实在已成僵局。 又过几日,乌屠斜简直要住进栖兰殿,看那个架势,如果不是体型体力实在不允许,王子殿下简直想效法穆常侍,每日到栖兰殿外头行一圈拜礼。 除却这位作妖,再就是穆涵紧紧相逼,各种使人在朝中散布,说翁提王如何被乱臣贼子逼迫,乌屠斜王子如何不烦艰辛跋涉求援。李郁萧闭眼死撑不松口,穆涵有一回都问,问说不往砂织发兵到底是陛下的主意还是荆睢的主意,问到这份上,只差一步就要彻彻底底撕破脸。 这档口,忽然穆常侍又传话进来,这回更加简短,就一个字,允。 允?是说允许往砂织派兵么?李郁萧还在思考,将军府先头有动静,荆睢松口,说或可往砂织派兵。 这一下,彻底给李郁萧整不会,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荆睢也一定是得到穆庭霜的传话,可这话说回来,穆庭霜为何忽然知照栖兰殿和将军府松口?李郁萧不知道,李郁萧只是照着做。 多日僵持,陛下终于下旨发兵砂织,诸军务请将军府与丞相府协力斡筹,穆涵得偿所愿。 旨意发出去这夜,陛下又发梦。 今日这梦很素,梦见穆庭霜终于肯来栖兰殿,不是惜字如金惜面也如金,也不是支遣内侍只说一两个字,而是亲自来,亲自来瞧他。 四周烛影摇曳,一切倒和寝殿陈设一般无二,十分逼真,李郁萧先是迷迷糊糊看见穆庭霜打帐子进来,在他床榻边上坐下,只望着他叹气,他睡意浓稔,几乎分不清是梦非梦,听见穆庭霜问:“陛下既然有旁人,又何故对我言听计从。” 旁人?既然是梦,李郁萧本想实话实说,说朕哪来的旁人。 可即便是梦,一寸夷犹仍然含在口中梗在胸口,冲穆庭霜只道:“有将军府松口在先,朕才放心,哪是因为你。” 榻边一人一时没言语,过一晌才清清淡淡“嗯”一声:“好,不是因我。” 李郁萧咕哝两句,是再三陈表,说就是不是因着你,你是甚么人,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半句缘由没有,一天又三变,朕就要信你么?好大的脸。只是趾高气扬骂完,终于又忍不住挟衔着一点子怨尤低声说:“你这脸大,不往栖兰殿抻来,别处的窗子看给你撑住。” 似乎有些好笑,穆庭霜嘴角含一些笑影儿:“我何时翻窗来的?” “不是你这欠债的翻窗来?”梦中李郁萧仰在枕上一味发嗔,“你若是走正门,朕可不许你进来刮剌。” 这话听完,榻边穆庭霜把头垂着,不知脑中作什么计较,口中轻声念道:“刮剌,可不是好词。陛下是有夫之妇么,与我勾兑?” 谁,谁是有夫之妇,谁是夫,好大的狗胆。 可是,不知是梦中嘴舌缠笨还是睡意恼着袭人,烦,李郁萧不再拘着说话,伸手扯穆庭霜的领子一气儿给扯到榻上,嘟着嘴唇逞骄气:“陪朕睡觉。” 又拍一拍补一句:“给朕当枕头。” 平摊着摆弄,半边身子轧住,又左右蜇磨一个舒适的姿势,李郁萧就打算结束这个梦,回他的黑甜乡,却听脑袋顶上穆庭霜又问一遍:“真的,陛下既然厌弃我,为何对我深信不疑,又为何要我做御枕?” 要答么?又怎么答呢。李郁萧意识已经不太清,心想整□□堂上、宫里、当着人,费多少神说多少瞎话,梦里还得说么? 免了吧。 陛下扒拉一下子枕边的人,埋头钻进这一人的怀里,沉沉睡去。 至于第二日晨起卯时差一刻,栖兰殿中悄无声息出去一个人影儿,这人影儿走乾明门再穿青阳门,踩开钥的晨钟出宫迳回宣义侯府,这些陛下都是不知情的。 …… 握着穆庭霜给的一字真言,李郁萧放手放得十分彻底,穆涵不仅要给砂织派兵,还要趁机擢拔自己的人手,还还要给乌屠斜的老爹送钱送粮,李郁萧一律没有过问。 给钱给粮,给出去的自然不是穆涵自己的钱自己的粮,拨用的是南境五州的军饷。 军饷这项是这个规矩,一年两筹,这一批原本是预备着下半年发给荆睢的,穆涵可好,要先头挪用。 借,当然由头说得好听,说是借。 原本穆涵敢提,李郁萧都觉得诧异,太不要脸了吧,这谁能答应?可是,不知道怎的,荆睢真的还点头。 明摆着有借无还的东西,等于是拿着荆睢的军饷给穆涵手底下的将军抬轿,李郁萧实在不懂荆睢为什么没有异议。 事实就是,丞相府兵曹和仓曹两个大人做主,给南境的军粮齐齐整整划拨给乌屠斜,说是施恩,说是彰显中州气度,实际真到乌屠斜手里不知道和穆涵两个怎说的分账。 再说乌屠斜,搬救兵的目的达成,赶着借口说国中老父亲一人苦苦支撑,他要回去为父王分忧。其为人也孝悌,哪挑得出半分毛病,穆涵交口称赞,说王子上孝父王下慈子民,为之奔走,有王子在国是砂织之福,有砂织在侧则是大晏之福。 李郁萧是不知道穆涵有没有听过元秩和砂织百姓的惨状,这话能说得出来的。可是陛下能说什么,只能顺着仲父的意思,大肆嘉奖一番再预备好生送乌屠斜上路。 正儿八经的那个上路,不是上西天的路。唉怎么就不是上西天的路呢,陛下胸中忧愁如织。 没成想,须陛下忧愁的事儿还更在后头。
第135章 柳暗百花明·二 昨夜见军帖, 策勋十二转,发兵砂织,说难行易,点兵点将终归不是一日之功。 不过,大军兵马虽然不能即刻成行,但是金银钱粮可以。 穆涵大约是为着名声, 为着不被说一嘴抢荆睢的军饷, 提议说不如先派人跟随乌屠斜王子护送,先发过去一批, 先行赈济饱受战乱的砂织百姓也好,待大军陈边开战时再支取也好, 总之先送往边境。 既然现成有数儿的钱粮已经堆在丞相府, 那不能落人口实,这钱是援助砂织的钱啊,本相可没想要私吞,李郁萧猜测穆涵是这么个意思。 明白过来以后忍不住腹诽:行啊, 真行, 拿着朕和荆睢的钱,攒着自己的人手,还要给自己做名声, 怎么便宜全你占了,要不要脸。 然后更讨厌的是, 朝中立刻有人溜须拍马,说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 丞相当真清风高节, 歌功颂德捧臭脚的奏表递到清凉台,给李郁萧直犯恶心, 呕。 却无可奈何。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咱们穆相顺心的方向行进,乌屠斜启程之期定下,大半钱粮在洛邑城西南广阳门外营中陈好,随行的是穆涵亲兵,半点差错也不会有。 穆涵要操心的另有其事。 钱可用朝廷的钱,粮可以用荆睢的粮,盔甲马匹都可以借,唯独将领不能借。且不仅仅是将领,将要用自己的将,兵也要用自己的兵,敢用荆睢的兵马可还得了?只怕帅令不出帐,全军上下没一个听话的兵卒。 因此,此番发往砂织的这支人马是北边调来,是并州调来。 如今北境调兵,不比寻常可以大手大脚,扶余还在打着,防着呼揭趁虚而入,总要做样子,须一小股一小股往来调配。不过大体尚还算顺利,自家好儿子也没从中作梗,穆涵还算称心。 这日给乌屠斜送行,穆涵即带着这份称心往宫中赴宴。 阖宫大宴,这是太常丞的主意,扯一堆《国礼》云云,陛下遂听取谏言,给乌屠斜践行。也无妨罢,穆涵打量,越是大张旗鼓越好。 九犀玉阶之上,上首中央陛下端坐,脸挡在十二旒后头,看不清神色,一旁太后倒是一如既往,肃穆得很,仿佛不是给谁送行而是给谁送葬。 过一刻,吉时来了又去,殿中渐渐响起一些议论,这怎说的,名头总是给砂织王子送行,怎么王子本人迟迟不来?实在失礼。 这时殿外喧哗一阵子,众人瞻顾,只见一名治礼官慌慌张张进到殿中,口中不住:“陛下,陛下!” 不知怎的,穆涵稍稍晃神,心里无端蓦地一悸,听这名治礼官接着道:“启禀陛下,大事不妙,乌屠斜留信一封,携城外的钱粮银饷,逃了!” 穆涵眉心狠狠一跳,逃了?为何要逃? 殿中群臣也面面相觑议论不止,发兵在即银饷已许,为何要逃?体面吃完践行的宴再上路,不好么?逃什么? 穆涵目光利剑一般,他这“剑”名曰子母双股剑,攸地接连射向对过荆睢与再左几席的穆庭霜。 要说咱们相爷这剑,并没有伤及无辜,他没有看错人,这一切背后当然是他的好儿子动的手脚。 …… 践行大宴前夜。 说是夜也不很确切,夏日日长,申时二刻不过将将日昳,彤云缀着占一半的天,另一半还是日光的尾影儿热热闹闹,将将照在一队懒怠的巡卫脑袋上。 他们一个歪、一个立地在廊庑底下躲懒,莫慌,中郎将再有两刻钟才率人来下钥,却慌什么。 这档口,打小苑门行进宫来一行人,是一队黄门担着一遛绑彩绢的鸡翅木箱,看样子是往治礼苑方向去。 为首的一人眼熟,似乎是宣义侯府门上的人。 此人也懂规矩,赶着来打点,说是砂织王子不日启程,相爷有些旁的随礼,叫给抬进来。 算甚么,穆相与砂织王子交好,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巡卫很快放行。 这队人转过去一座宫室,那处早有一人等候,正是穆庭霜,与打头的管事随意颔首,穆庭霜领着叩开治礼苑的门,径直寻到乌屠斜住所。 这时辰有不速之客,乌屠斜竟也没有意外的神色,让到上首奉茶,殷勤道:“素与常侍大人只有书信来往,来到朝中依从常侍大人的计策,不得亲近,实在遗憾。” 腆着肥油汪汪的大脸,凑上来:“大人,大人今日得空与小王一叙?” 原来两人早有书信往来,朝中宫中只道穆相庇佑砂织,不知道的则是穆常侍也和砂织王子一直秘密通信,交情比这一回才投到一处的穆相还要深些。 穆庭霜单手一抬让茶,单刀直入:“不必,殿下,我来护送殿下今夜启程。” “今夜?”乌屠斜唬一跳,明日就是大宴,赶在今夜启程?他呆道,“这、这是相爷的安排?” 穆庭霜随意掩掩袖子:“倘若听从相爷的安排,广阳门营陈的东西,”他挑起半边嘴角,神色一分奚落,“殿下恐交一臂而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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