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这回栽这么大一跟头,闭嘴吃亏可不是他的风格。 啥动作?仲父啊咱别憋着啊,有什么招式赶快使出来啊,李郁萧每天严阵以待。 可是这几日丞相府安静得很,一点动静没有。 丞相府没动静,将军府先有动静,先前荆睢提过一嘴的砂织难民抵达洛邑。 将军府暗中护送,这队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的砂织人叩开洛邑城城门,又叩开建章宫宫门,递上一卷冤状,细数翁提王骄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的罪状,又把元秩昆弥的境遇这样那样说一遍,其族怎样被翁提王屠戮殆尽,其妻其妹怎样被乌屠斜凌虐致死,写得明明白白。 不仅朝中传个明白,冤状悄悄往沈决管着的少府纸坊一递,转头冤状就跟雪花片似的满洛邑传去。 再及,国都的寺庙带头,率先给元秩家眷设大悲忏祭场,众僧侣昼夜诵经,超荐亡灵,祈福往生,西南有个苦主元秩,这下子人尽皆知。 翁提和乌屠斜才是罪魁祸首,元秩是惨遭迫害的忠臣,是替饱受欺压的百姓仗义执言的义士,是被逼无奈才斩木为旗揭竿而起的悲情英雄,这个调式一定,乌屠斜幸好是把他的舞侍都已经遣回去,要不然一定被宫里宫外的唾沫星子淹死。 除却乌屠斜骂名背定,还有一人头顶上的锅推不干净,就是从前力挺乌屠斜的穆涵。 如今虽说往砂织派兵的章程还是那么个章程,可是呢,不再是襄助乌屠斜而是讨伐乌屠斜,除非啊,除非穆相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先前大错特错,要不然砂织往后的事儿穆涵还真的不好再干预。 议论分错尘嚣日上,李郁萧猜,穆涵就要坐不住了。 要说他和他这位相父,明里暗里做对头这么久,赖好也算有些了解。 李郁萧料得不错,这日穆涵遣长史到栖兰殿,说请陛下移步清凉台听政。 清凉台,清凉台就清凉台,李郁萧领着黄药子往清凉台起驾。 不过这当中横生一档子事,大约是行到乾明门楼门转过两步,打外头奔来一名小黄门,李郁萧眼风一搭,瞧出来正是黄药子的徒弟,这小黄门也不知有什么急事,闷头疾奔而至,竟然看跌一跤,正正撞着黄药子身上。 黄药子斥责:“贼奴小子,御前做什么慌张白忙忙的?” 小黄门赶忙跪到地上告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李郁萧问他有甚急事,他只是告罪,李郁萧一瞧,也不是大事,也别打也别跪,老规矩,回去写检讨便了。 长史还在一边跟着,平白给人看笑话。 这小插曲很快过去,连李郁萧也未放在心上,圣驾一行继续往清凉台走。他有预感,清凉台还有一出大戏等着他。
第138章 杀子欲何为 进殿门时,黄药子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要来扶。 李郁萧一脑门子纳闷,干啥, 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他一向不爱爪子递给内侍搀扶,黄药子是御前的老人儿, 这不知道? 别闹,他挥开黄药子的胳膊,殿中有穆涵, 还有丞相府诸曹,竟然还有御史台裴越, 这个阵仗, 哪里有闲心玩闹。 谁知上九犀玉阶时黄药子又伸手,殷勤道:“陛下瞧着阶。” 一面说一面脸上还不住眨眼。 这样子,李郁萧就明白,有事? 没说什么, 十分镇定地手递过去, 果然,掌心一硌一枚笺子叫搁进来。 什么笺子?谁的笺子?李郁萧心下疑惑,是方才黄药子徒弟传给黄药子又传给他的么?不知道是谁传的什么话, 但李郁萧知道这么暗戳戳为的是防谁,穆涵呗, 穆涵的长史呗。 这么紧急,究竟今天清凉台唱哪出啊? 穆涵立在殿中央, 见完礼先头第一句:“陛下, 从前那位内史撰舍人称病,老臣替陛下分忧, 新选上来一名,陛下瞧可还堪此重任?” 陛下缓缓看一眼新晋的这个舍人,这能看出啥,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什么,有啥一眼能看出来的本事哦。于是李郁萧知道,关键不是新的这个舍人算什么,而是他是丞相府推出来的人。 专门提点,这是告诉皇帝,今日殿上,您可检点着说话。 李郁萧点点头:“一表人才。” 手心一枚笺子一寸一寸捏过,寻思找个什么时机?一眼。 底下穆涵接茬道:“老臣总算不负陛下所托,能得陛下青眼,是他的福气。” 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李郁萧不知道这老东西又在绕什么圈子,只得再三提醒自己,别慌,沉住气,要沉住气,拿出十成十的耐心:“仲父乃朝中肱骨,何时负过朕的托付。仲父说要朕来听政,不知今日要议何事?” 穆涵缓缓抬一抬袖子,半揖道:“启禀陛下,其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听也,老臣先前受人蛊惑偏听偏信,错怪砂织反将元秩,险些酿成大错,犹愧陛下圣恩,请陛下降罪责罚。” ?李郁萧一阵晕乎,啥,穆涵认错? 立刻警觉,这话翻来覆去念几遍,李郁萧只说:“仲父受逆贼乌屠斜蛊惑,捕亡令业已经发至四境,待拿着人仲父再与他计较便是。” 好仲父,朕知道了,您受人欺骗您蒙在鼓里,要不,您低低头?朕想看看手里的东西啊。 “陛下,”穆涵面上一派怡然,胜券在握的样子,“臣受人蛊惑,却不单单是受乌屠斜蛊惑。” “哦?还有何人?” 穆涵没答,示意他的长史呈上一只木匣。 这匣子扁平细长的,李郁萧看着很像是装书信笺纸的,那赶情儿好,正好掀开盖子挡一挡。黄药子接过这匣子转设到御案上头,李郁萧握着笺子的右手去揭。 恰此时穆涵施施然开口:“臣实在是受人蒙蔽呐。” 同一时刻李郁萧打开木匣,先借盖子遮着飞快地捻开掌心一物。 却见掌中笺子是熟悉的白梅笺,字也是熟悉的字,是穆庭霜的字,赵体字,隶书,写的是《雍也第六》里的一句。 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什么意思?李郁萧记得这话是孔师引孟师的名言,是说有一回孟师部战败,孟师奔到队伍末尾殿后,打马进城门时孟师却说:不是我要殿后啊,是马不肯跑啊。但是,这档口穆庭霜递这一句进来是什么意思? 眼下这情形却不许李郁萧多看多想,他不动声色,白梅笺子掩回袖中,接着看穆涵的小匣子。确实盛的一叠信笺,好像是什么人的书信往来,李郁萧捡起最上头一封拆开,原本没有很上心,要看不看瞟一眼。 只这一眼,他心口猛然一跳。 殿中穆涵唱歌似的拖长调:“臣惭愧啊,蒙骗臣的不是旁人。” 李郁萧定睛细观,这些书信,这些书信抬头与落款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为乌屠斜,一为穆庭霜。 阶下穆涵终于唱完,一句话落地:“私通砂织、蒙蔽老臣之人,正是犬子。” 玉阶上一团死寂。 “陛下,犬子私通外国,一力诱哄臣听信乌屠斜之言,后乌屠斜私逃,窃取广阳门营银饷,如此种种想必他都脱不开干系。他虽然是臣的骨肉,然臣受先帝与陛下重恩,少不得要效仿石碏,大义灭亲!今罪证确凿,裴大夫奉监察百官、整肃纲纪之责俱在,请陛下降旨,私交敌国,按律,”穆涵倒钩刺一般的目光往上首一转,似乎在欣赏陛下此时青白的脸色,继续吐出两个字, “当斩。” 龙椅上李郁萧指头尖儿一寸一寸变得冰凉,脑中迅速运转,什么意思,穆庭霜递话了的,李郁萧你赶快脑子搬出来好好想想,是什么意思,穆庭霜想叫你如何应对,你快想,赶快。按律当斩,按律当斩。 你快想啊,他要被他爹推上断头台了。 不,李郁萧握着掌心八个字一点一点凝聚理智,穆涵不会的。 目光回到面前案上这只木匣,里面的书信的字迹做不得假,纸张也做不得假,不是寻常市面上的纸张,都是宫中纸坊的出品,是栖兰殿独独赠给西路院子的东西,这一匣子信不是穆涵伪造的信,是真的,真的穆庭霜和乌屠斜的通信。 李郁萧代入穆涵这个老狗的脑子,假如这么一匣子东西落到自己手里,他会怎么办,会想干什么。 结论:想干什么都有可能,利用起来能干成的事也不少,绝不会只为杀一个穆庭霜这么简单。 杀穆庭霜,陛下会伤心,可是对大局而言,少帝党还是少帝党,甚至李郁萧这个皇帝会痛定思痛,更加凌厉,穆涵至多是吃这许多亏能泄泄愤,别的对他没有一丁点好处。 眼睛再扫向殿中,裴越在这里做什么,恐怕跟新晋的内史撰舍人一样,实际作用远远小于象征意义,就是个要挟,要挟什么?李郁萧迅速判断,穆涵一定另有目的。 谁肚子里揣着目的谁着急,李郁萧告诉自己你别急,你不用急,不要被吓到,穆庭霜还有闲心跟你传小话,且看看穆涵要干嘛。 他向穆涵道:“穆相何意。” 穆涵插着手:“陛下直率,仲父也不肯称,老臣便直言。这匣书信一旦公之于世,穆庭霜难逃一死,如今只看陛下是否愿意融通。” 李郁萧不动声色:“融通?” “是,”穆涵支棱着两边嘴角作笑脸,只是眼周雕成的一动不动,笑意半点没达眼底,眼睛里反而阴沈沈地冒黑光,“宫中的内史撰舍人可换,四境的州郡刺史郡守和郎将也可换。只要陛下肯降旨,新册一名益州刺史,另沿砂织边境几郡的郡守和郎将也换一换,这只匣子或可不必现世。” 益州的刺史郡守和郎将? 李郁萧有些迷茫。 说是换人,一定是要换穆涵的人,但是话说回来,穆涵若是想换,自己去经营、去筹谋,给原先的官员罗织出错处,裴越不就在这儿么,使裴越弹劾,丞相府再自行发落,李郁萧还能拦着不成? 至多是给荆睢通个风报个信,毕竟益州是荆睢的—— !李郁萧一个激灵,这个老狗原来功夫下在这儿!这旨意真正传下去可还行?益州是荆睢的地盘,砂织这事儿是建章宫和将军府真正意义上头一回联手,他可好,转头就要给荆睢老家的刺史和郡守换掉,兵权也要易主,这不是卸磨杀驴? 你大爷的,李郁萧早就说,穆涵一定不会坐看荆睢投诚,这不就来了! 摆在李郁萧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然保穆庭霜,得罪荆睢;要不然保建章宫和荆睢的交情,牺牲穆庭霜。 都不选?不可能,丞相府诸曹都在,裴越也在,御史大夫除却督查百官也可以上谏圣人之过,内史撰舍人也是听命穆涵的,不由得陛下你不选。 李郁萧恍悟,穆涵这是,这是不装了,丞相党最死忠的班子摆出来给李郁萧下脸,逼他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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