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屠斜肚子大心眼也不小,财帛自然动人心,可他也知道,他此番回砂织押运的这批东西,现陈在广阳门外的这批东西,穆丞相必不会全叫他收入囊中,甚至只会分他十之一二。 可如今,听常侍大人的意思?似乎另有门路? 立刻顺杆爬,乌屠斜垮耷一张脸:“唉,大人体恤,砂织连年战乱,百姓荡析离居,可惜我父忝居王位,虽然有心周济,却到底掣襟肘见无力安顿。” 话要这么说,可至于真的到手,那我们花到哪项你管?管得着么你们大晏。 这些花花肠子穆庭霜只作不知,叹口气:“我也是怜悯砂织百姓才有此提议。请殿下今夜启程,早一步回到砂织,游鳞入海苍鹰飞天,钱粮等物殿下便可自行支用,不必再看旁人脸色。” 乌屠斜肥肉层叠的脸上闪出兴奋的光,不过尚不算太蒙昧,向穆庭霜眨巴眨巴眼:“大人待小王恩泽如山,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大人?” 他如此上道,穆庭霜装作满意,微微一笑比两根手指:“我与我父不合,想殿下也有耳闻,他怕只分你两成,我,只要两成。” 这话实在,须知平白伸出援手谁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常侍大人倘若不为着一二名利,乌屠斜还真不敢尽信。再说两成,也不算狮子大张口,这里头还是父子两人不和的缘故,这是明晃晃的拆台,别看落到常侍大人手里只有两成,落到他爹手里可一分没有!一来一去差得就多了。 一颗心放下大半,乌屠斜道:“小王腆颜,与大人称一声兄弟,你我兄弟怎分里外!莫说是两成,即便对半分小王也心甘情愿!” 穆庭霜说不必,两人又推让几句。 乌屠斜仍然有旁的犹豫,因说起:“此番小王侥幸讨得这批钱粮回国赈济,终究没有明旨傍身,不知皇帝陛下是否会不满。” 闻言,穆庭霜往堂外某个方向望一眼。 那是栖兰殿的方向,栖兰殿,明面上他再未踏足,实际么……陛下还是如以往一般,爱趴在他身上好睡。陛下会不满么?那样冰雪聪慧的一个人,如何看不懂这手釜底抽薪。 他收回目光,并没有多言,只告诉乌屠斜:“殿下多虑,我朝道学为先,圣人讲求垂拱无为,陛下不会多问。” 是咯,乌屠斜听的意思不是什么无为而治,而是你们朝中陛下说的不算话,不满也没用。 这些紧要的都商议完,乌屠斜又提起一宗:“广阳门外钱粮围车,重兵把守,如何起出来?再一个,倘若穆丞相使人追击,小王带着一应辎重却如何逃脱?” “愿助殿下一臂之力,”穆庭霜十分笃定模样,“守卫好说,我既能堂而皇之来治礼苑,广阳门营又有何去不得?再说羁运,只须化整为零即可。” 如此这般一番提议,乌屠斜意动不止,当即将随身物什安置进几个鸡翅木箱。 原来什么随礼,一遛的箱子本身都是空的,只等着瞒天过海将乌屠斜的物什送出宫外,乌屠斜一看,常侍大人真乃心思完备,对即将落地的布置又放心几分,麻溜地稍作改扮,跟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出城。 穆庭霜在距离宫门远着些的地方告辞,说是为免引人注目,乌屠斜不疑有他,还再三谢过。 只是出城时,乌屠斜好歹将糊满脑子的金银财帛拨开,略略清醒一些,开始担心私携银饷会给王庭招致祸端,万一中州以此为借口不再发兵呢?他拿着这话问一路随侍的黄门,此时一行人早已经出宫,谁还耐烦答他,黄门手起掌落切在乌屠斜三寸肥油盖的后脖子,干脆把人敲晕带走。 可由不得您王子殿下,穆庭霜分派人手,连夜出发。 一夜过去,这会子说不得弘农郡都已经越过,哪有乌屠斜后悔的余地。至于什么“留信”,自然是穆常侍代笔。 这封信现如今呈在御前,李郁萧正眼风一错不错地盯着看。 践行大宴自然中止,还宴什么宴,本来只打算吃吃喝喝的朝臣们齐齐挪到清凉台议政。 乌屠斜的“留信”只有寥寥几个字,只说谢中州皇帝慷慨相赠,臣偶闻国中急事,不及当面请辞,请陛下恕罪,来日再拜建章,向陛下请罪。陛下看这个调调,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像是乌屠斜写的,怎么越看越有点像是那一位的手笔? 眼熟,太眼熟,是不是这么个熟悉的调性:臣知罪,回头再来给陛下请罪啊,您老人家可别生气,至于怎样请罪,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陛下将这枚所谓的留信笺子一折一递,叫黄药子呈给底下穆涵,自己目光则丝丝缕缕朝穆庭霜飘去。 然而落是白落,穆庭霜半点没看他。 看没看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李郁萧大致悟了,乌屠斜那老小子十有八玖不是自愿上路,也悟出来穆庭霜这一手棋是要落到哪儿。 行。 其实要说穆庭霜的先斩后奏,有时也有好处,毕竟有的事,事先知情者越少越好。事到关头呢,李郁萧心里一叹,还真是,俩人也算心有灵犀,自己总能领悟穆庭霜的苦心。 也好吧? 不过此番李郁萧顾不上心里头甚想法儿,这些有的没的,眼下还有正经事,嗯,李郁萧望向穆庭霜,目光深邃,可不,还有正经事。
第136章 柳暗百花明·三 一纸信笺, 能有多长。 没一瞬间功夫,穆涵观毕。 他神色阴阴的不知在想什么,暂未发话。 穆相不发话, 殿中无一人敢言语,李郁萧眼睛从他儿子身上移开,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 手一挥:“来人, 将信传与太尉瞧瞧,”又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专门当着群臣的面,李郁萧着意要看不看地小心觑穆涵脸色, 一副拿不准的语气:“未知乌屠斜国中是何急事?或许是战事有变?” 穆涵当即一脑门官司, 问砂织战况,问乌屠斜是何急事,何故做乔张致来问他?这明晃晃是暗示!他生硬道:“陛下此言合该诏贴身侍奉乌屠斜的治礼官来问,该诏通晓砂织战事的益州边关郎将来问。” 陛下只是诺诺不说话, 神色仍然犹犹豫豫将信将疑。 这时荆睢看完那封手信, 迳到大殿中央向上首抱拳:“启禀陛下,广阳门营失窃,倘若丞相府不闻不问, 末将只好自请即刻追赃。” 荆太尉三言两语,直接给乌屠斜这事定性, 没有别的弯弯绕绕,就俩字, 失窃。 又单门点出丞相府, 简直就差明着说你穆相与贼人勾结,里通外合窃取军饷。 加之方才陛下对着穆涵那个顾忌的样子, 那个想当然认为乌屠斜与砂织上下穆涵应当尽在掌握的样子,顷刻间把穆涵催拨得好比架在火上烤。 “太尉何出此言,”穆涵后颌齿咬着的样子,“倘若查明广阳军饷实为乌屠斜所窃,本相自要追查。” “追查?”荆睢极为凌厉,“军饷乃天下生民之力所结,丞相追查二字说得实在轻易。” 穆涵沉着气势对峙:“太尉待如何?” “启禀陛下,”荆睢一副不愿和奸佞多废话的表情,向上首抱拳,“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末将认为应当即刻往四境发捕亡令,非捕即亡,悬赏乌屠斜,告天下其不义,再追剿其部,倘若不肯降,不肯如数交还我朝财帛银饷,则应格杀勿论。” 李郁萧装作一脸迷糊地引导话题:“将乌屠斜王子的不义之举昭告天下,是否不相宜?待仲父点兵,朝中不是还要援助他的父王么?” 立刻有人站出来,谭诩大步出列:“启禀陛下,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既然乌屠斜背信弃义,卷携朝中银饷私逃,我大晏焉能再助其父!” “正是此理。” “臣附议!” “臣有异议,倘若作壁上观,砂织之乱当做何解?” “砂织翁提老儿教子无方,可见待臣民也好不到哪去,不如改立新王。” “那个元秩……” “偶有砂织商贾往来,听闻元秩其人也并非暴虐之辈,他……” 御座上李郁萧听着,朝臣们说话,每个人肚子里揣着一把子的经史子集,从没有一句是白说的话,每一句落地都要听响,每一句都有的放矢:乌屠斜不义,翁提其益无方,相反元秩在砂织人当中并无恶名,再加上乌屠斜偷钱偷粮,如此一来大晏该助谁不该助谁,一目了然。 力不可当而势犹可消,而夺势之法,则在攻心。穆涵一定要发兵,行,发兵啊,但是不是支持乌屠斜啊,您之前和乌屠斜可是打得火热,李郁萧眼角装一捧穆庭霜面上清冷的雪,心底一叹,好一招釜底抽薪。 此刻却不是他叹息的时候,殿中的争论忽然被两个字打断,是穆涵穆相说的两个字,他说:“罢了。” 轻轻两个字便使得殿中安静下来,穆涵转向上首,居然带着笑模样,问李郁萧:“陛下待如何?” 不是问荆睢,太尉待如何,也不是问穆庭霜,好儿子你待如何,而是直面李郁萧:陛下待如何。 殿中谭诩等人面上不约而同变色,李郁萧心中也是一紧。 多少年了? 少说有十年,自从武皇帝西去,年仅八岁的少帝李郁萧登基,宣义侯掌相印,如今振武这年号排到第十一,十一年日暮途远,十一年倒行逆施,陛下说的话什么时候出过建章,旨意从来是丞相府往建章宫发过去补天子印,从没有掉个儿建章宫往丞相府发旨的时候。 如今穆相却问陛下,待如何。 他终于问陛下一句待如何,还是外务这样的大事,绝不是咱们穆相低头或是臣服,而是他眼睛终于把建章宫瞧着,把陛下瞧着,终于当一回事。 自然,殿中自有忠臣不愿见其成,穆涵今日问这话多半只是试探,脑子清楚的少帝党人恨不得陛下得一得老君真传,只把建章宫作景室山,原地隐身化形。 一直没言语的汝文弼高声道:“丞相此言有谬,陛下却待如何?应问砂织贼子待如何,来我朝中享上宾礼待,更得丞相青眼,求援得援,允诺助其平叛,赁借钱粮,无有不允,却为何反过来将赁借说成赏赐,岂非存着有借无还的心思?” 谭诩则是一副劝谏架势,冲李郁萧道:“陛下万勿优柔,万不可替这等不仁不义之人遮掩腌臜行径。” 嗯?这话听着,莫名其妙,李郁萧心说朕也没要替乌屠斜遮掩啊。 随即他反应过来,谭师嘴上说“万不可”实则意思恐怕是“可”,穆涵问李郁萧待如何,谭师这是给他提供一个思路,“优柔”的思路,装纯就完事了,替乌屠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之前在朝中乌屠斜父子小可怜的形象深入人心。 可是,生平最听人劝的李郁萧,却不想走谭师指的这条路。 二一推作五是很便宜,装脑子不清楚、装优柔寡断固然消人疑心,可是李郁萧不想再躲到他们身后。躲到谭诩身后,躲到荆睢身后,躲到太后身后,躲到甚至姜弗忧身后,还有汝文弼、韩琰、沈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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