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云微进到府邸中时,他还蹲在满屋子花盆前拨弄泥土,似乎又从哪里找来了新的花种。 宿云微同他打了招呼,疑惑道:“先生既然喜欢花草,又为何要将那盆昙花放在我屋中?” “你那地方阴气盛,昙花不同于其他花草,最喜阴,养在你那里刚刚好。” 宿云微颔首,说了来意:“那生魂在凡尘游荡百年,用东瀛秘术害了不下千人性命,孟婆担心他身上挂着因果,恐怕无法直接放他离开幽都。” 张冠玉直起身来,微微挑眉:“哦?我以为柯茹已经将他放走了。” 他绕过桌案,端了干净的茶杯放在宿云微面前,笑道:“无事,先放在魂狱里,我闲下来便去处理。” 宿云微心道,他如今不就闲着。 本想再说些什么,一时间想不起来,纠结半晌,还是走了。 张冠玉站在府门喊他:“云微,我那花可得好好养着,别又养死了。” 宿云微站在琉璃阶上点了点头,再回过身去时,玉笙寒正坐在台阶上,一只手里捏着拨浪鼓,另一只手拿着一串玉坠。 宿云微怔了怔:“这又是从何处来的?” 玉笙寒闻声站起来。 他比宿云微高了一截,宿云微站在台阶之上,才将将与他一般高矮。 玉笙寒手腕一抬,那玉坠已经挂到宿云微颈上了。 玉质冰凉细腻,落在锁骨间时激得他身躯颤了颤,还未反应过来,便感到颈间被人轻轻一碰。 正碰在那道狰狞可怖的剑伤上。 宿云微下意识撤了一步,那时玉笙寒已经收回了手,盈盈笑着:“方才左想右想都觉得亏了,于是又上去同他们比了蹴鞠。” 宿云微:“你有灵力,和普通亡魂比蹴鞠,好不公平。” 他又捏起颈间玉坠,露出指节上的戒指,淡淡道:“戴太多玉饰,恐怕会有些庸俗。” 话虽这么说,却不见他将玉坠取下来。 玉笙寒道:“殿下分明是喜欢的。” 宿云微没想到他会直接戳穿自己的小心思,面颊有些发烫,佯怒道:“知道便可,不要什么都说出来。” 玉笙寒竟顺从说了好,倒让宿云微一时无话可说。 他拢了袖子,不愿再和玉笙寒在此处逗留,略有些逃避似的往孟婆府走。 玉笙寒追在他身后摇他的拨浪鼓,一声接着一声撞击着,像是规律而又动情的心跳。 宿云微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道:“玉笙寒。” 后头的人含笑“嗯”了一声。 “别摇了。” 玉笙寒又说好。 他几步追上来,与宿云微贴肩走在一起,低声道:“殿下别着急回去,七夕灯会热闹非凡,不如留下来瞧瞧。” 顿了顿,他又觉得不妥,问:“殿下身体可还好?” 宿云微轻轻点点头:“尚可,节日难得,既然想看,便不急着回府。” “那好。”玉笙寒笑起来,牵了宿云微的手腕,这便拉着他往人群里去了。 高台边上亡魂在比赛做花灯,做好的花灯其实并不用上交,而是应该送给自己的心悦的人。 宿云微稍有些抗拒道:“那边全是恋人,我们去凑什么热闹。” 他手上微微用力,挣脱了玉笙寒的束缚,对方温凉的手却又缠上来揽住他的肩膀。 宿云微肩头被迫贴着玉笙寒的胸口,落在肩上的那只手泛着凉意,透过薄纱的衣料触上皮肤。 宿云微耳边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拨浪鼓轻轻的敲击声,又像是潺潺流水边盛放的花音,恍若带着生命复苏般的引诱力,竟让他一时间忘了动作。 玉笙寒揽着他的肩,将他推上了高台。 再回过神来时,台下亡魂一片安静,人人都昂首注视着他。 宿云微忽然觉得这番俯视有些格外的熟悉。 许是曾经他还是霜城的皇子时,某一日登上城楼俯瞰自己的百姓,也许也同现在一般无二。 宿云微出神了片刻,玉笙寒已经跃上高台,挑了个漂亮的花灯塞到他手里:“殿下画这个,平整方正,便于作画。” 宿云微推脱道:“我画技不精。” 他将画笔递给玉笙寒,低声说:“还是算了,我瞧着你画便好。” 玉笙寒怔了怔,正要说话,又听底下人闹嚷起来:“殿下让小郎君画便画呗,殿下体弱多病,要在台子上站一个时辰,不得累着。” “让殿下下来瞧着就是了,做什么一副要忤逆殿下的模样。” 玉笙寒无奈道:“喂,别乱说,我什么时候想要忤逆殿下了。” 宿云微便将笔给他,拢着袖子浅笑道:“那说好了,我下去看着你,可别输了。” 脚边衣摆一晃,他已轻松跃下高台,捡了个合适的位置站着。 旁人道:“殿下,这有椅子。” 宿云微温声摆手:“不必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还有茶水点心,殿下可以尝尝。” 宿云微想说自己尝不出味道,但瞧着几个亡魂热情的模样,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捏起小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向他们道谢。 绿豆糕口感倒是细腻顺滑,可惜半分味道都没有。 宿云微心不在焉地望着高台上作画的男人,恍惚想起昨日玉笙寒给他的糖葫芦。 虽是甜得有些发腻,但在这几年五感淡失的生活里却显得格外浓墨重彩,时时都能回味。 暖黄灯光从天顶播撒而下,正落在玉笙寒的发梢上,勾勒出一圈金色又温和的轮廓。 宿云微捧着杯子的指尖无意识动了动,与杯沿相触的那片皮肤用力得有些发白,指尖肤色与那瓷白杯盏近乎相似。 他睫毛微微颤了颤,视线忽地便与抬眸望过来的玉笙寒碰撞在一起。 宿云微蓦地忘了收回视线,公然便这般同他对望着,眸中映着橙亮的灯笼光,还有那个男人的面容。 宿云微听到他似乎轻笑了一声,那声音不远不近,混杂着什么盛放的声响,纠缠着他空落的胸膛,像一根紧绷的蛛网“啪”地一声断了,却又藕断丝连地钩黏住了血肉。 他怔然站起来,偏头望向了稍远的孟婆府,面上满是茫然。 玉笙寒作画的手顿了顿,搁下笔从台上下来:“怎么了?” 宿云微半晌没动静,好一会儿才敲了敲耳朵,轻声道:“我不知。” 只是胸口那份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脑中隐隐约约知晓了些什么,却又怎么都说不明白。 玉笙寒将花灯换到另一只手里,攥住了他的手腕:“先回去看看。” 宿云微的直觉向来灵敏,玉笙寒很早之前便知道这件事,所以每当他做出什么想法和决定时,自己总是毫无疑虑地顺从跟上。 一直临近孟婆府时,宿云微才忽然回过身来,确定了自己的预感:“是昙花开了。” 是张冠玉叫他帮忙养着的昙花,现下正是凡尘的夜晚,阴气旺盛,最适合昙花开放。 孟婆府中盈满着暗香,隔了挺远便能闻到。 他伸手推开屋门,莹白月光照射的窗台上,花盆安稳放在原处,土壤湿润,昙花却不见踪影。 宿云微愣了愣。 孟婆府中只有他和柯茹居住,柯茹虽不喜张冠玉养花,但从不会故意毁坏。 如今这花又去了哪里? 宿云微伸出苍白指尖碰了碰潮湿的泥土,并未察觉到有外人来过。 他转头望着门外的玉笙寒,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柯茹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该死,那生魂逃走了。”
第30章 昙花 逃走了? 宿云微懵了一瞬,模模糊糊记起来,在寂声山的墓群时似乎就让童为跑过一次,后来收进束缚锦囊里,险些又让他再次溜走。 幽都的事物怎就如此鸡肋,竟叫一个生魂三番五次逃脱。 宿云微瞧着玉笙寒,看他也是一副十分无语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但语气还是平静的,淡淡道:“去找张先生问问该怎么做才好,说起来,这件事原本也不归你管。” 柯茹虽是孟婆,不过也只是个亡魂罢了,既不是仙界人,这等事情自然不用她操心。 柯茹烦躁地拨弄了一下发簪上的流苏,气道:“这生魂倒真有本事,幽都阴气这般强盛,他还能从魂狱里逃出去。” 宿云微皱了皱眉:“会不会是被人故意放出?” 话音未落,他便瞧见玉笙寒的视线,眼中满是不赞成。 宿云微也知道不太可能,幽都人生前不管怎么锋芒毕露野心勃勃,死后已经清闲惯了,都等着寻个良辰吉日去投胎,断不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触犯幽都的法则。 他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童为口上说着见了乔绿便足够,分明看着也是一心等死的模样,又怎么会突然想着要逃跑? 等将此事与张冠玉说了,对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笑道:“无事无事,不过一个生魂,改日我去处理。” 改日改日,说来说去都是改日,却从没说改日是哪日。 宿云微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不知道是不是仙界人人都像张冠玉这样淡然看待世间万物,仿佛什么事情都是小事,可以先放在一边不管不顾,还没手上的花草重要。 他垂眸拨弄了一下玉戒,听到张冠玉问他:“我放你那养的花如何了?” 宿云微睫羽颤了颤,抬起眼眸来:“昨夜便已经开了,但我与玉笙寒寻声而去,那花不已经不见踪影。” 张冠玉向来挂着随和笑意的面容僵了僵,诸多情绪纷然碎裂,目眦欲裂道:“不见了?” 宿云微一时觉得张冠玉似乎快要发疯,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瞧着他放出灵力来来回回仔细探查。 也不知那花到底有多重要。 宿云微捏了捏耳垂,淡淡道:“既然是我没能看管好东西,将其无意弄丢,不若让我去找回来。” 从城主府中出来时,凡尘日光微熹,幽都阴气正稀薄。 宿云微皮肤有些刺痛,但伤在内府而非外表,衣衫遮蔽也无济于事。 也是记性差了些,没人提醒,来时忘了拿阴伞。 宿云微在琉璃阶上站了片刻,丝丝缕缕的浅薄阳气不知从何处灌过来,扰得头疼难耐,连思绪也跟着一起乱了。 他掩唇咳了两声,喉间带了些血腥气。 宿云微抿着唇将血气咽下,缓缓下了琉璃阶,转过弯时忽地与人撞在一起。 来人似乎也没看路,踩了他洁白无尘的鞋。 宿云微也来不及管自己脚背是否被踩痛了,只掀起衣摆瞧见自己鞋上的脚印,狠狠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静下心来。 来人漠然道:“心不在焉的,走路也不看着些。” 宿云微轻轻抬起眸子来。 胸口的牵连感无比熟悉,熟悉到就算不去瞧面容也能知晓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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