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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分不清楚，他们口中说的那些事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记忆已损，故人纷纷转世离去，幽都人并非他，谁又能真的知晓他当初的境遇与心境。 连他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了。 他连他自己都已经忘了。 宿云微如今只知道自己是霜城的太子，父兄战死沙场，纵火焚烧了自己的身躯，留他一人在世间勉力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然后他死了，国度彻底覆灭。 宿云微不愿抬头去看那个男人，他或许知道那是谁，只是等着一个真真切切的答案。 告诉他—— “我是宿月昙，霜城皇室宿家的长子。” * 先前勉强树立起来的围墙彻底分崩离析。 宿云微身体僵直，手指不自觉地发着颤，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面前的人是他的兄长，他的血亲。 他们拥有这个世间最亲近的联系，血脉之间的牵连就算是身躯腐朽都能够长久存在。 这便是他在七夕灯会上听到那声花音盛放的原因。 他听到了宿月昙盛开化形的声音，感受到了与血亲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羁绊。 但他仍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去面对。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算是同他说再多，也终究是不记得的。 平白叫人失望罢了。 宿云微紧紧按着自己颤抖不安的指尖，掐得指甲深陷，半晌才哑声道:“玉……” “玉笙寒。” 话音刚落，眼前便被一片墨绿布料挡住了视线。 大片阴影从高处落下，却像一个安全的罩子一般将他罩起来。 宿云微感到自己松了口气，下一瞬便被人俯身抱住。 玉器化的灵体温凉又健壮，给足了安全感。 宿云微额头抵着玉笙寒的胸口，紧紧闭着眼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他借由玉笙寒挡在身前，转移话题道:“来时你可有看到一只生魂，灵力充沛，半步为仙。” 宿月昙歪着脑袋想看他，却被玉笙寒挡得严实，只能瞧见一片衣摆，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挡住他。 瞧了半晌没看到人，这才放弃道:“看见了，跑来跑去太过吵闹，我将他困在了幻境里。” 宿云微:“……” 他轻咳一声，淡淡道:“可否带我们去见一见他，我有话想问。” 宿月昙说好。 起身时又嘟囔道:“幺兰怎么同哥哥这么客气。” 宿云微漠然不语，跟在玉笙寒身后，竟是连头也不曾抬过。 玉笙寒伸手将他额上沾着的碎发拨开，微微倾身下来，悄声同他耳语:“殿下见了兄长，怎么有些近乡情怯。” 宿云微摇摇头:“这么说恐怕不太稳妥。” “只是觉得我与他是手足血亲，本该亲近熟悉，可我却半分都记不起。” 越是亲缘纠葛着，越觉得失忆一事伤人太深。 宿月昙如今神智未完全清醒，再加上久别重逢，对他关怀备至，若是往后清醒起来，看到他这幅模样又会怎么想。 许是会失望，会疏远，但又要因为血脉相亲勉强亲近。 宿云微惊觉自己太过贪婪，记忆尚未恢复便贪图渴望兄长无条件的疼爱与关照。 这让他觉得惶恐不安。 玉笙寒将他垂在身边的手捞起来，轻轻拢在掌心里，安抚道:“殿下不要多虑。” “有些东西本该是殿下的，谁也不能将它夺走。若是有，也终究会回到殿下手里。” 他叹了口气，垂眸道:“殿下不也知道与我生前便相识，为何又不曾有这样的犹疑。” 宿云微视线落在遥远的林间，那里盛开了大片白玉兰，微风过时带落花瓣，簌簌落了满地。 他不曾说话，但玉笙寒也知道答案。 只是一颗心在无尽的沉默中直直下坠，如临深渊。 宿云微从前并不爱他。 在叛军军营两年多，他恨着东池宴，或许也在什么时候动过心。 但那都与自己无关。 他出现得太晚，那个时候国运已然式微，宿云微在东池宴身边掩藏锋芒，命运浮沉，甚至险些被东池宴强纳为妾。 只有那日，他被抛弃在异兽掌下时，玉笙寒第一次被自己的殿下看到。 被他知晓了自己的存在。 那个血雨腥风的黑夜里，宿云微满身伤痕，面上被污血染脏，冰凉指尖触上他的手腕，轻轻搭落在上。 那是他第一次触碰他的殿下。
第33章 背后之人 因为不爱他，所以并不会为了他的失落失望而感同身受。 他的殿下向来如此，心怀天下，又凉薄至极。 玉笙寒握着宿云微的手，感到他屈了屈手指，掌心微微泛痒。 宿月昙在前头带路，里衣和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将披在肩头的外袍也沾湿了一片。 瞧着倒是随性。 宿云微指尖又动了动，低声道:“玉笙寒，你去让他擦擦头发。” 话音未落，前面人已经回过头来，指着面前大片光幕道:“在这里呢。” 随即便听着“哄”地一声巨响，宿月昙首当其冲，衣摆被吹得胡乱飞扬。 玉笙寒瞬时便挡在宿云微身前，灵幕霎时从天而降，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宿云微顶着风艰难道:“右边！” “破！” 随着玉笙寒一声令下，诸多灵流轰然碎裂，化成满天莹点纷纷散去。 宿云微松了口气，摸出了怀中束缚锦囊，正要上前，却听耳畔风声呼呼作响。 银剑出鞘时带着刺耳震天剑鸣，裹挟着幽绿灵力直刺而出，蹭过宿云微的肩头，深陷在迷雾里。 剑身入体时细微声音也跟着一同淹没。 宿云微愣了愣，收回了手，茫然道:“柯茹？” 银剑俶然回到手里，柯茹身形自迷雾中而来，满脸不爽:“你小子又背着我偷跑出幽都，是玉笙寒带你来的么？” 宿云微眼见玉笙寒要被拖下水，忙道:“是我叫他来的。” 柯茹冷哼一声，同他身侧穿过，对着宿月昙打量了片刻:“咦，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宿云微和玉笙寒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语。 宿月昙懵懂道:“怎么谁见了我都说眼熟。” 他又轻轻“啊”了一声:“我和幺兰长得像。” 宿云微心道，他哥哥如今倒是聪明了。 柯茹这才将两人容貌放在一起对比，有些惊讶:“这人怎么和云微如此相像。”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先前收剑时剑意还留在迷雾深处，没过多停留，已经侧身进去了。 宿云微忙拉着玉笙寒跟上，问:“你为何会来此？” 柯茹:“张冠玉忽然来找我，叫我到凡尘来寻你，说见了那生魂直接杀了，无需留情面。” “哦对了，”柯茹脚步未停，只侧首望着宿云微，点了点身后道，“东池宴跟着一起来的，我叫他在外面等一等。” 宿云微注意力全在前一句话上，语气里满是犹疑:“张冠玉叫你来的？” 他偏开视线同玉笙寒对视片刻，什么都没说了。 他们来此处时并未向他人透露，说走便走了，张冠玉又是如何知道他在此处的？ 柯茹还在絮絮叨叨:“他养了株什么破花，转头便丢了，说那花生了灵，生魂想要他的花去升仙。” 这倒和宿云微想的一样，忍不住悄悄望了眼淡然跟着他们的宿月昙，心道，张冠玉也知道他的花要生灵了。 只是宿月昙死了许多年，既没去转世，又怎么会变成昙花，实在是奇怪。 莫不是张冠玉自己故意养的。 柯茹说完才反应过来，瞧着宿月昙道:“这不会就是那花灵吧？” 宿月昙含笑点了点头。 说人说到了当事人头上，柯茹觉得有些尴尬:“罪过罪过，我并不是说你破，是嫌弃张冠玉太事儿。” “无妨，你说那人我也不认识。” 宿月昙低头摸着湿漉漉的衣衫，后知后觉才想起来烘干，笑道:“我认识幺兰就够啦。” 幺兰本人:“……” 宿云微清咳一声，淡淡道:“我现在不叫那个名字了。” 虽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小名，但被人当着外人面叫出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别扭。 柯茹已经挥手打散茫雾，瞧见树下倚靠着一个人影，幽绿剑意插在他身上，奄奄一息的望过来。 宿云微又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那股绝望的死气。 想来也是，他都爱了乔绿几百年，死在爱人剑下恐怕并不好受。 柯茹伸手收回了剑意，对童为并不太过关注，只道:“这人出手便是向着你来的，哪里是为了花灵。” 宿云微有些茫然:“是么？” 柯茹也觉得奇怪:“你这身体破成这个样子，除了皮囊漂亮些，有什么值得他三番五次出手攻击的？” 童为咳出血来，哑声道:“怎么不值得。” 他扶着树干跌跌撞撞站起来，抬头时露出兜帽下那双含恨的眼，却又满含水汽地望着柯茹。 倒瞧得柯茹一怔。 他道:“这天底下只有宿云微一人的心脏可以聚魂，你说他值不值得？” 宿云微皱了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乔绿没有聚魂的心脏不也仍然存在着，我虽魂体俱在，但也没靠心脏聚魂。” “那怎么能一样！”童为如同疯了一般急急上前两步，嘶声道，“那怎么能一样！” 他抬臂指着柯茹，指尖颤抖着。 柯茹在他抬手一瞬便下意识拔出了剑，“噗”地一声将童为刺了个对穿。 童为身体僵了僵，唇角溢出大片血，面上神情无奈又苦涩，唇瓣碰了碰，低声道:“她的魂魄迟早会散的。” 指尖仍然指着柯茹，倒让柯茹迷茫到了极点，以为童为发疯没了神智。 宿云微轻轻皱了皱眉，身边玉笙寒已经上前去，悄悄勾了柯茹一缕灵力仔细探查，半晌回首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柯茹的魂魄看似要比宿云微稳定太多，实则虚而无骨，极易散去。 看来当年不知道谁救了柯茹，却没能让她完完整整保留下来。 是谁将柯茹魂魄的真相透露给童为的？ 柯茹的剑是仙剑，可直接伤到魂魄，就算童为没有身躯也依然收到重创，脚下踉跄了一下，从剑身上滑脱出去，跌坐在地上。 兜帽彻底落下，露出他苍白无力的面容。 林间几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地听着温泉水咕噜噜冒着泡。 柯茹没去过幻境，不知道乔绿是谁，也不记得童为，只记得张冠玉来时让她直接杀了生魂，转头问宿云微:“你还有什么要和他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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